北京户口|长路漫漫(23)
李叶茴的生日是七月八号,那天正好是考试倒计时一周,但是她还是费了一番心思揪了一些要好的朋友过来,因为那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对于每一个多少有点情怀的人,十八岁都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坎儿,对于李叶茴而言更是如此。在她肥胖、低智、社交恐惧时,十八岁都是一个青春巨大的诱惑,那么此时此刻浑身上下散发着斗志、女生气质也稳步提升的李叶茴对自己的十八岁更加充满期待。
每次当她在日记本上伏案疾书,写着激励自己的话语时,有那么一句话总是无处不在:李叶茴,你难道不想让你最美丽的十八岁在一个充满梦想的地方度过吗?
生日当天,她意外收到三个蛋糕。大家劝她收起来留着当早饭,可是早已经受够极度自律的李叶茴此时此刻早已暗暗更换了她的座右铭:Work hard and play to die.所以她将三个大蛋糕摆满在桌上,全部点上蜡烛,密密麻麻地想三个火球,然后吃一个、玩两个。房间变得一团糟,到处都是各色奶油。
一向规规矩矩、从不惹是生非的李叶茴这次也顾不得即将归家的房东,她的眼睛里闪着光,倒映着莹莹烛光。
“其实我尽己所能,一直想拼的也不过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十八岁。”
是啊,一个离对自己冷嘲热讽的人远一点的十八岁,一个能让自己刮目相看的十八岁;一个射线的起点,而不是一条直线的延续。哪怕射线之后弯折扭曲、断断续续,但是终点一定要在自己想象力之外的地方。
“很快,最后的抉择就要到了。”李叶茴难得如此严肃地说着或客套或真诚的场面话,大家醉醺醺地望着她:“我一点都不怕,因为我的所有恐惧已经在前几个月的摸爬滚打中消失殆尽了。只想争一个问心无愧吧...为事在人,成事在天,人生那么苦,好好做人,实在管不了上天的差事。”
秀秀问她许了什么愿望。李叶茴坚持说愿望是不能随便讲的,于是秀秀又改口问考完试之后最想做什么。
李叶茴斩钉截铁地回答:“考完A水准后,我就再也不学习了。”
考试前一天,物理老师Dr.Wong招呼大家举行“毕业典礼”,还自费买了很多披萨摆在楼下食堂。李叶茴得空放下书本,好好地和可能再也不见的同学们聊聊天。
她看到朝夕相处的同桌李金正呆呆地坐在食堂一角,又回想起他最初和所有人打成一片的画面,突然有些心酸。那款苹果最新的电脑带着它独有的鲜艳大屏彻底毁了这个男孩的一年。
A水准考试的高淘汰率决定了其“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的特质。要不一开始就冲刺拿第一,不然迷途知返、浪子回头也无济于事。因为第二名还好,到了第三名就不会被人记住了。
李叶茴走过去,李金也看到她,于是他挪开自己的书包,请李叶茴过去一起坐。
李叶茴和他随便拉拉家常,说些不咸不淡的话题,唯独不谈A水准这段于他而言是希望变绝望的日子。
末了,李叶茴祝福道:“明天考试加油!”
“明天...我不考试。”李金的回答令人困惑。他继而解释:“我转班了。”
转班?
“新的A水准班吗?”
“O水准。新的A水准还要从头再来一年,但是O水准的话半年之后就可以考试。它们题简单,我觉得应该没问题。”
李叶茴直到对于一个自尊心还算强的男孩子而言描述自己被淘汰出局只能退而求其次的事实是多么残忍。李叶茴没想劝阻,因为这是别人的人生,决定也一定是集结了对方所处环境的一切因素所做的决定,在书堆扎了一年的李叶茴现在已经只想“自己的命自己花”了。
她只是淡淡提示:“其实O水准也没那么简单。不要再掉以轻心了。”
李金笑着强调O水准不过是初中课程的英文翻版,首先他的英文没有大碍,初中课程的掌握更是不在话下...李叶茴一瞬间回想起几个月前,当李金因为上课犯网瘾被物理老师罚站时脸上那玩世不恭的表情。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相信自己绝顶聪明,争取起社会资源时简直是四两拨千斤,故而放松警惕被大浪淘淘拍死在沙滩上。投胎转世后依旧我行我素,真不知是逞强、习惯,还是“人生性情的一致性”。
李叶茴突然想到,来自王小红的“忧患意识”其实是给自己的一大宝藏。正好像总也不能轻易放弃每一丝求生的机会,也不得不对世界万物产生敬畏之心,推着渺小的自己虔诚地跋山涉水,去被启迪、被开化。虽然累,但是踏实。
仔细算起,母亲也给了她不少美好的品德:母亲的倔强教会她坚持不懈;母亲的原则性令她在人生每个下坡路的十字路口拔腿就跑;母亲的“忧患意识”让她无时不刻不被强大求生欲压迫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想到此,李叶茴突然对家产生浓浓的思念。
不若国内高考的快刀斩乱麻,A水准的期末考试要拖拖拉拉一个月才能完结:哪怕是一门课,也要把选择题、阅读题和计算题分三天来考,且时间相差甚远、考点完全不同。
这本能体现出此考试所代表的“严谨认真”的精神,但是就连对一切官方机构抱有敬畏之心的李叶茴都难免觉得多此一举。不过这样确实大大减少意外事件对考试总体效果的影响--毕竟不能一个月天天都倒霉。再加之,考试间隔时间充沛,无论是调整思路抑或是冲刺复习都是助梦神器。
就这样,李叶茴在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早早起床,背着检查过千遍的书包奔去街角第三个路口的红绿灯处等徐钱。临走前她回头看了看陪伴自己了一年的黑色拉杆箱书包披着朝霞、静静地睡在房间角落,心中悄悄道谢。
第一场考试是在莱佛士高级中学--相当于北京的人大、四中类的学校。传言此处每天清晨都会有豪车列队,学生们虽身着朴素校服,却在细节处精心体现出他们出身豪门的贵气。
那是物理考试,一切都无比顺利,所有的题目李叶茴都玩命背过。除了在即将交卷时发现一处小错误从而搞得自己心神不宁之外,李叶茴很自信很有可能逼近满分。
回家路上她回想起自己最初考试时的慌张模样:只想一心完成卷子,导致马马虎虎错误百出,最后也还总是空着一两道题没写,分数也丑得令人不敢直视。后来她反省到,其实拿到主要分数就已经是了不起的成绩。于是在那之后她就开始培训自己快中求稳的能力,且逼着自己答题上瘾时停下来检查对错--这个好习惯为她省了不少后悔药。
李叶茴拒绝和徐钱讨论考试内容,徐钱也自讨没趣。李叶茴和他分开后,便一个人在大街上遛弯。她觉得只要这一个月能平安度过,之前中的所有霉运她都可以既往不咎。
一周后的数学却是完完全全地发挥失常。她强迫症一般的“检查”习惯,让她在前面复杂的大题部分消耗太多时间,以至于后面简单却分值高一串小题都是慌张完成,也没有时间去检查对错。她内心慌张不已:虽说这中持久战式考试方法已经试图最大化降低突发事件的成本,但是每一环的失误依旧意味着全局大败。
李叶茴回家路上破天荒没忍住内心的闷火,对着一直坚信她超常发挥的徐钱大发脾气。徐钱看到后也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不过更多是莫名其妙的纳闷。在他眼中,李叶茴就是一个将所有小事都当成世界末日的爱小题大作的人。这种人以后当领导一定人人畏惧、做女友一定让人避之不及。
李叶茴拨通王小红的电话,然后就开始涕泗横流地诉说自己对考场时间安排不周的悔恨。路上,她坐在一个常常路过的一个白天黑灯、晚上会有女人妖娆的舞姿倒映在艳紫色橱窗上的情色酒吧门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听得王小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法出主意也没法劝说,最后只得说:叶茴别怕,我是你的后盾。
李叶茴的双眼从指缝中望出去,看着来往车辆扬起来的阵阵尘土:现实中的后盾无非是绝望时的一碗救命水,那么内心的后盾谁又来提供呢。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绝望啊。李叶茴大哭一场之后,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继续备战下面的考试。这些日子为了避免考试时候饥饿,她每天都约着徐钱一起吃饭,每次吃饭时都不免用数学考试上的失误烦扰对方。
徐钱的劝说永远是无效的,因为李叶茴眼中的自己一直以来都是结结实实的倒霉蛋。
数学三卷、物理二卷、化学一二三卷...然后是胡乱糊弄过去的GP。就这样,整整22天的旷“月”持久的考试终于在最后一个物理选择题的三次检查后拉下帷幕。
离收卷还有最后五分钟。李叶茴放下笔,瞟了瞟四周奋笔疾书的大家,又摇头望向窗外的牵牛花。奇艺新鲜的香味扑面而来,一点点沁润李叶茴已经崩了整整一年的神经。就好像十八岁钟声敲响的那一刻,收卷铃响起的那一刻预示着一切的告终却又那么平凡无奇。
李叶茴回到家,望着自己小小的屋子:桌子上是堆成山的各科习题,墙上贴着写着笔画用力的“奋斗”二字的贴条,墙角摆放着高及膝盖的十年考题,自己朝夕相处的小伙伴--那个磨损严重的黑色拉杆书包静静地望着她。
李叶茴常常告诉自己: Only you can save yourself.
在这场自救行动中,她差不多超额完成任务。扮演了一年多的精英,她已然不确定是否能真正摘下这顶漂亮帽子。当然,她想永远演下去,永远地期待着每一天清晨给自己带来的蜕变的惊喜。不过那些曾经经历过的艰难困苦她不想再重温。
重获是有的,遗失也是有的。她终于可以抬高额头对所有冒犯说原谅,而不是畏畏缩缩地拿“心胸宽广”打掩护。总是冷嘲热讽他的李铎、李斌兄弟俩也好,总是觉得她低能的王小红也好,都已经无法给李叶茴带来伤害了。李叶茴在持续奔跑的每一个瞬间都在学着将自己和外界伤害源隔开多一点,努力切开过去的黑暗经历带来的种种内心空洞--它们像炸弹一样将曾经的李叶茴死死地定在原地,与生命的每一种无限可能无缘。
这个四百八十八天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李叶茴只想好好感谢自己没有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