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儿
十月的荒野,纸钱像白色的蝴蝶无力地飘舞,北风裹挟着遗憾不住地哀嚎,将挽联上的墨迹撕碎了,抛进万古荒流。
往事如灰飞,一缕一缕地消散…
(一)
丈夫去世后,四十多岁的她携十七岁的小儿子洋嫁了他,彼时,他身边尚有一个十九岁未成家的儿子阿福,两家结为一家,共同谋划着未来的细水长流。
他是铁厂工人,勤劳能干,老实顾家,不多久就在老家新扎了三孔窑洞,一家人搬过去,日子也焕然一新。她半生好强,不肯在人前落下半句口舌,总是保持着干净爽利,能说能干的形象,屋子拾掇得明晃晃,针线活样样不落,洗衣做饭利利落落,外面人情礼往打理得熨熨帖帖,里里外外村前山后无人不服,无人不赞。
阿福的亲事有眉目了,作为继母的她为之东奔西走,迎媒送聘,去几里外的小县城扯上尺布料被面,称上棉花,经她的巧手一针一线,一丝不苟地缝合加工,就是上好的结婚用品。人们总是说,阿福能娶媳妇,幸亏有她。
洋呢?转眼也到了成家的年纪,却迟迟没人给他说亲。母亲本想着留一孔新窑给儿子结婚,而阿福对此却坚决反对,认为这是父亲半生给自己攒下的。可这对于已经长大的洋儿毕竟是寄人篱下,受尽委屈的他只好负气离开,自寻出路。他正值少年,有一身的力气,挖过矿,拉过石,打过汞,被井下的煤烟呛过,被大石头砸过,被无良的老板坑过。逢年过节就回到小时候的老窑洞,彼时他的兄弟姐妹们早已成家,只有他一个人,冷着是他,饿着也是他。后来,他终于结婚了,结束了一个人摸爬滚打的征程,而这孔老窑洞就成了他结婚时的新房。
(二)
儿女们都已成家,他和她肩上最大的担子算是卸下了,渐渐地他们的孙子辈都能蹦蹦跳跳了,爷爷奶奶一声声地叫着,没有人再轻易提起当年的事。
他们依旧同阿福一家住在一起,帮衬着春种秋收,打理菜地,照顾孙儿。每年春节期间,两边的儿女们携同一家子儿去看望,有时又恰好撞在一日,老老少少,说说笑笑,屋子里热气腾腾,倒也其乐融融。她的孙子们有时会留下来住上几天,不多时就能与阿福的孩子们打成一片,像是亲姊妹兄弟般。哥哥说最喜欢奶奶做的南瓜面,妹妹说爷爷做的肉最好吃。只是那时年幼的他们很疑惑,为什么奶奶已经给了他们压岁钱,过后还要偷偷地再塞给他们一些呢?
后来,稍大点的孙子辈也有人成家了,他们仍然同父辈一样,保持着每年定期看望爷爷奶奶的习惯。
(三)
长沟流月去无声。他和她渐渐从中年走到暮年,磕磕绊绊,吵吵闹闹,也三十余年了,盼着盼着孙子们一个个成家立业,盼着盼着玄孙辈们也活蹦乱跳的。
心底的盼望越来越少,也意味着他们越来越老,越来越感觉到对对方的需要。每天的时光单调到只剩下必须的吃饭和睡觉,甚至吃饭的顿数也是能减则减,做饭这样的事,以前都是她一个人完成的,现在需要两个人共同忙活好几个小时。曾经擦洗得明晃晃的家里,到处落着灰尘,只有女儿媳妇们来一次,才能打扫一番。
有一次,他不小心把腿摔骨折了,阿福将他送到医院,要他拿出养老钱来治病,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呢?直到好多天后才去看他,带一箱牛奶,溜一圈又走了,儿子们走后,他的话语更少了,只是不住地叹气。洋和哥哥海要给他一千元治病,他含着泪坚决没收。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是古稀之年的他,他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她每日擦洗喂饭,熬药送汤地伺候左右,她看起来更加蹒跚了,头发也更白了。
终于,他能够下地走路了,能住着拐杖慢慢地走出门,坐在门前藤椅上晒晒太阳。她的身体却是每况愈下,那年走路突然跌了一跤,是阿福帮忙送到医院,幸好有惊无险,开了药方,而后她在大儿子家里输液好几天才好。
(四)
那天,她又跌倒了,阿福媳妇给洋打的电话,洋在外地,洋的儿子璋开车送奶奶去的医院。他没有想到,她来不及想,那一次竟是永远的诀别。
医生说是脑出血,她的一半身体渐渐失去知觉,意识也常常错乱,过去的人和事似乎被格式化了,只留下些许模糊的碎片。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后出院,随后她被儿女们接在各自家中,随着病情日益恶化,她被接回老家,在她第一次出嫁的村庄,那孔破窑洞里,静静等待死神的降临。儿孙们以泪洗面,换不回,也唤不回她的生命,最终,她被葬在这个偏远村庄的荒原,与第一任丈夫同穴。
是的,他终究是没有见她最后一面。因为她去医院后,他取走了她养老金里仅有的钱便没再出现,这件事的败露使她的儿女们寒了心,以至于母亲的死也没告诉他。就这样,三十余年的伴儿,她生病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她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去送。他在等她回去,他以为她还会像以前每次生病一样,康复之后就回去,他还以为来日方长。
等不到她,后来他才得知她的去世,他不相信,他跑去质问她的儿女们,是不是把她藏起来骗他,然而他得到的只有冷眼、怜悯和无可更改的事实。他追悔莫及,高大的身形迅速消瘦下去,后来人们见到他,几乎像一个影子了。
一年后,她的儿女们从别人口中,得知他在几天前去世的消息。
荒原的哭声从无休止,因为那里埋葬着人类永远无解的孤独、遗憾,而死神的歌声却在暧昧地飘荡。
风来了,带来万古长流里的霜雪,覆盖在荒原中的每个凸起,抹去一切生的激情与苍凉。
大地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