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小渔的三十二个梦
世间所有情爱，都抵不过似水流年的烟火
文|叫我高高
1.
晚上，灯很暗，小渔躺上床上，仰着头玩红头绳。母亲坐在棉褥子上纳鞋底儿。小渔摆弄乏了就扭过头看母亲。
在小渔眼里，母亲长得很好看，眉清目秀的，手还巧，小渔头上带的蓝带子，脚上穿得红绒鞋，还有身上穿的花褂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勾的缝的。
可是母亲却不识字。
小渔歪在母亲身旁说:“妈，我教你识字吧。我在学校学了好多字呢。”
母亲一边把钩锥子用力扎进鞋底儿，一边又把细麻线麻利地绕在钩锥子上，懒懒地对小渔说：“妈笨，学不会。”
小渔听了不服气，一骨溜儿爬起来说：“上次，兰姨娘来家送桂花糕，教书的还答应教兰姨娘学诗呢！”小渔说的时候，禁不住咽了一个口水，随即又软下来，依偎在母亲的肩旁说：“妈，我想吃桂花糕！”
母亲没有时间搭理小渔，只应付着说了一句：“谁让你晚饭不好好吃！馒头没有了，明天妈给你蒸新的。”
小渔又懒懒地问：“妈，教书的，出差啥时候回来？”
母亲怔了一下，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仿佛陷进回忆里了，随即又说了一句:“”快了吧！”刚说完，又醒悟了似的，使劲儿摁着手里的锥子说了句：
“你就不能管他叫一声爹吗？嘴那么倔，能讨你爹喜欢吗？”
小渔没有吱声，很委屈地撇了撇嘴，扭过头儿去，抬头看墙上的年画。
2.
“快起来，小渔，水冒了！”小渔一骨碌爬起来，只见，妈妈正给一盆水仙浇花，水正溢出盆子，沿着柜沿儿往下流，弄湿了小渔的枕巾。
小渔看妈妈正在忙着端走花盆，就忙起身找自己的衣服，穿好衣服，一照镜子，发现镜子前有一双很好看的红绒布鞋，还有一双大个儿的黑绒布鞋。
小渔用手去拿，被母亲叫住。
“别动啊！里面用碎布料撑着鞋面呢，现在穿不了，等开春了，你爹和兰姨娘从老家也回来了，就能穿了。”
小渔听话的把手缩了回来，去端了一盆清水，开始洗脸。手刚碰到水盆，就打了几个寒颤：“妈，水太凉了！”
“凉什么凉，凉水洗脸精神儿！”说着，小渔的脸就被母亲手里的一块湿毛巾揉变形了。
镜子前，小渔还真是清秀！头发也柔顺了，听话地被母亲扯来扯去。不一会儿，原本凌乱的头发，就已经乖乖地被绑上了两根麻花辫，像过年时母亲用红头绳绑好的两根嫩葱！
“妈妈，我也要喝鸡蛋水！”小渔一边吧唧着嘴，往炕桌上凑，一边抓起一个白馒头往嘴里塞。
“鸡蛋水，得给你爹爹留着。你爹爹教书累脑筋，什么时候，你考班级第一，我也给你冲鸡蛋水！”小渔的母亲一边往桌上端菜，一边说。
3.
饭后，母亲正在灶台边忙着收拾鱼，一盆的鱼，鱼鳞闪着七彩的光，滑滑的。小渔伸手去抓，劲儿太小，一不留神，就从指尖滑走了。
小渔抬头，看到窗台上有一个空水瓶，跑过去，从缸里盛了水，小心地捧着，一边从盆里捞鱼，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一条当爸爸，一条当妈妈，再来一条当小渔。捞完，高兴地捧给母亲看。
母亲笑了，“去叫你爹爹回来！告诉他吃饭了。”
小鱼答应着捧着水瓶，一边往外走，一边和鱼儿说着话。
院子里正好碰见了兰姨娘，小鱼儿捧着水瓶，看到兰姨娘穿了一件水蓝色领口绣了玉兰花滚了金边的旗袍，一仰脸儿，荡着水波一般的笑，手里正提着一盒桂花糕。
小鱼儿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兰姨娘都走在鼻尖儿了，才羞涩地说了一声：兰姨娘。
随即，又忙不迭地捧着手瓶子，往回跑。
“妈妈，兰姨娘来了。”兰姨娘紧接着也跟了进来，撩开布帘，露出一张好俊秀的脸。
4.
又一个晚上。
灯下，母亲依旧在整理鞋样。小渔坐在旁边，用手摆弄着。鞋样子的模样很好看，像春天在院子里扔石子，看到的燕子尾巴。
母亲拿出一个更大的鞋样儿，摆弄着，告诉小渔，这儿是鞋尖，这儿是鞋帮儿，这是鞋跟儿。看得小渔眼花缭乱的。
小渔看着看着，眼睛就迷离起来。母亲给小渔铺好被褥，脱了她的花袄和花裤，窝在被窝里的小渔看着母亲的眼睛，看着看着发现母亲的眼眸里有星光，有水波，柔柔的，仿佛马上就要滴出水来。
屋里，炭火盆里的火，渐渐的快要熄了，露出一截截的白茬。
母亲看着小渔酣睡的脸，轻轻地打开了那个灰蓝的旧帕子，动作很是轻柔，仿佛怕把里面的东西捏碎了，就那么一层又一层，最后轻轻地拿出一副，镶有玉兰花样的银镯子。
那是结婚时，教书的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
母亲摆弄着，外面的月影在树枝上飘零着，母亲的影子也在窗棱前摇曳着，像一场迷离的旧梦。
5.
小渔又梦见了教书的，个子好高，脸俊俏得好看，眉骨高高地，一直在深情注视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有着白皙又忧伤的脸，比妈妈的脸还白，仿佛是兰姨教她折的一朵白玉兰花。
近了，更近了，兰姨真在屋子里，捏着一朵白玉兰花，只是她在哭，一大颗泪水正落在教书的中山装领口里。
“和我走吧！我会好好对小渔，如果不是因为那次逃难，我们走散了，咱俩的孩子也有小渔这么大了啊！”兰姨的脸有着说不尽的痛苦和忧伤。
她紧紧地搂着教书的，她白皙的脸与教书的贴得那么近！
布帘子打开了，教书的一回头，看见了小渔，也看见了小渔正吃惊地看着，正伏在他肩膀处啜泣的兰姨。
梦里，兰姨娘的脸那么美，又那么忧伤，她的心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疼，她想去牵兰姨娘的手，却本能地站着。她的脑海里想起，兰姨娘曾经教她背过的一首诗，想起兰姨娘眼神里的幽怨: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
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想甩掉兰姨娘的脸庞，想甩掉父亲那惊愕又慌乱的眼神，但是无数的神经像一根根的麻绳，把她紧紧地捆扎着，不容她有丝毫地动弹。
她听到母亲在哭泣，那么远，又那么近，好长的一场梦啊！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6.
她听到一个柔柔地声音，就站在母亲的身旁，仿佛正拍着母亲啜泣的肩膀。他说：玉荣，别哭了，相信小渔会醒过来。
另一边母亲又啜泣起来，“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母亲的声音幽幽怨怨的，像一根丝线一点点扯着小渔的神经。
“如果不是我答应小渔，去火车站送她兰姨娘，小渔也不会被车撞。”
记忆的匣子瞬间打开，皮箱，兰姨忧伤的脸，火车站，灯光。无数的场景在小渔的眼前交叠，小渔的呼吸变得格外急促。
原来她已经昏睡了两周，她所做的每一个梦，都是她脑海的记忆碎片，那么凌乱，又那么真实。
阳光再一次，如碎裂般的姿态在小渔的眼前绽开，一朵，两朵，最后是一片，如海一样泛着波澜。
小渔轻声地费力地叫了一声，“妈”，又看了看床边的父亲。最后，小渔有气无力地颤动着泛白的嘴唇说:
“妈，我不想吃兰姨娘的桂花糕！我想吃你蒸的馒头！”小渔不知怎么十分委屈，眼泪不由自主地流出来，流进嘴里，咸咸的。
母亲已经惊喜地颤动着嘴唇，紧紧地抓着小渔的手说:“好孩子，你吃什么，妈都给你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