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恐怖小说更恐怖的，是很多女孩面对的人世
若干年前，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不算很闭塞，毕竟村里民国时候就有小学和中学了；毕竟，村子前面还有水泥路通往县城，通往外面的世界；毕竟，女孩子也基本都能跟男孩子一样上学念书了；毕竟，后来的人生中，我遍观村子里的人，基本而言，公平来说，你把重男轻女的帽子扣到他们头上好像也并不公平，因为普遍而言，他们大部分人对活下来的女儿也都还不错。
我出生前后那些年，计划生育逼得很紧。各种匪夷所思的口号满天飞，各种上房揭瓦进屋拿粮的司空见惯的事儿每天都在上演。亲爱的乡亲们为了生男孩所上演的一场场或逃跑或虐待或谋杀大戏，是乡间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母亲说，我出生的时候，他们也想把我送人来着，可是最后终究没舍得。跟我同年出生的，同一个村子里面，被送到其他村子的或者因为家里不要了而被送到我们村里来的女孩子，有好几个。男孩子则一个都没有。至于到后来去镇上念书，所听说的从小被家里送人了不要了的女孩子，就更多了。
邻居家有两个女儿，为了躲计划生育，为了生男孩，第三个女儿一生下来，就被按到马桶里溺死了，尸体被扔在村子附近的沟渠里，这里面何止是这一个女婴的尸体！这还算是给了个痛快了结。还有在半夜里被偷偷扔掉的女婴，我们家离村子边上的沟渠很近，夜里听到婴儿隐隐约约的哭声，早上起来看到的是沟渠里面被狼撕碎的女婴尸体——村子后面就是大山，那时候还有野狼。我几岁的时候，和小伙伴去村子前面的河里玩，在草丛中看到一个白白的东西，扒开水草一看，是一个被泡得发白的女婴。
上小学的时候，流传着一个从报纸上听来的骇人听闻的故事。一家先生了儿子，后生了女儿。然后因为计划生育政策，这家的妈妈丢掉了公职，从此就踏上向女儿的复仇之路。记得最清的一件事儿是，用织毛衣的针穿透女儿的嘴，用毛线缝住。还有一件是，拿滚烫的油从女儿喉咙里灌下去，内脏全部烫伤，最后这个小女儿活活在剧痛中被饿死。前段时间又看到关于这件事情的报道，据说这位母亲并没有受到惩处，因为虐待自己的女儿当时不算犯法，何况女儿不是她一下子弄死的，充其量只能算虐待。据说这位母亲带着儿子母慈子孝地换了个地方目前愉快地生活着。
而几乎就在同时，作为小学生的我们在校园里面就亲眼目睹着类似的虐待。我一个很受尊敬的年轻老师带着家人住在教室后面的教师宿舍里。他的妻子生了两个孩子，先是女儿，然后是儿子。因为生了二胎，这位本来是民办教师的妈妈失去了可能的转正机会，成了家庭主妇，于是把仇恨全投射在了大女儿身上。她每天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的女儿进行惨无人道的虐待。十多岁的我们目睹着这个不到四岁的小女孩每天在被毒打中度过，身上伤痕累累，几乎一看到自己的妈妈走来就浑身发抖。
我们小学的时候还有一位女老师，特别喜欢打女学生，对男学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碰一根手指，总是笑脸相迎。这种打是怎么打呢？她长得特别高大，就站在那里扇女孩子耳光，左右开弓地扇，基本被她扇一次，两边脸都得肿几天。关键不是一个女孩子或犯了错的女孩子，而是几乎每个女孩子。
中学的时候，才初一初二，就开始在学生中流传哪个女生在哪个男老师宿舍出入的传闻。早自习去得早的同学，经常看到女生在凌晨五点多睡眼惺忪地从老师就设在教室隔壁的宿舍里出来，不一会儿，老师也从里面出来。学生的传言都是针对这些女孩子的，我们有专门的词来形容她们，风流，风骚，浪，我也参与过。不过现在想来，她们当时不过才十三四岁，最多十四五岁。我现在想不出她们有什么罪。有罪的明明是这个肮脏的诱骗她们的成人世界。
很多女孩子，念到中学基本就不念了。有些是因为自身，更多的是因为家庭。一个亲戚的几个女孩子，从小就是弟弟的饲料，爸爸妈妈养弟弟的帮手，后来弟弟要结婚，一个因为被父母干涉婚姻而有点精神失常的姐姐被父母拒绝治疗，因为治疗要花钱，然后被以一万元的价格卖到深山里了，后来被“退货”，又在被退当天被父母找来的另一个男人以五千元的价格买走。还有一个姐姐同意了父母的包办婚姻，给弟弟换来了8万的彩礼。
上大一的时候，听说初中时教我们地理的一个老师，因为性侵一个女学生，被逮捕了。上大四的时候，听说我们初二时的英语老师，因为性侵女学生，被逮捕了。这两个，是我们念书的时候，不曾有过类似传闻的老师。而当时有那种传闻的几个老师，现在应该仍然安然无恙吧。
身体上的戕害是明显的，精神上的毒害更加无形。几乎从小学开始，女孩子笨，男孩子聪明，这种观念就从每个老师那里开始往每个孩子心里转移。我从小极其讨厌扎辫子，痛恨留头发，痛恨一切女性特征，我学吹口哨，模仿男孩子的举止，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上课的时候常常在桌子下面两手握成拳对击，在村子后面山间的岩石上跳上跳下，希望能练成铜拳铁臂，钢筋铁骨，让任何男子都不能轻视自己。
中学开始，学业上的性别歧视日益严重，几乎成了每个老师挂在嘴边随时都可以吐出来的话。结果到最后，女学生歧视女老师都成了常见的事儿。我记得我们高一是一位女数学老师。一群女孩子天天在宿舍里讨论一个女数学老师是多么的愚笨，做她的学生是多么多么的倒霉。
我念中学的时候，一个亲戚去世了。因为生了个女孩子，不受婆婆待见，但因为娘家近，老太太不敢明着欺负，就各种阴暗下作手段暗地里整，寡言老实的她有苦说不出，每天抱着孩子忧伤地痴痴站在村头，后来选择了服毒自杀。她所没有看到的是，她留下的女儿，虽然仍有血脉至亲的爷爷奶奶爸爸，却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吃百家饭的孤儿。
然后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了。我们是师范类大学。来招聘的学校和单位有百分之九十直接说明，男生可以直接签，女生需要经过试讲择优。为什么呢？因为据说学校里男女比例失调，要多多招男教师。班里的男生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全部被签完了，只剩一堆女生每天奔波在面试和试讲路上。我们面对的基本都是学校这类事业单位，女性怀孕抚育孩子的事儿，单位还基本不在乎不考虑，但如果是公司，必然会把这些因素也考虑在内，只怕会残酷很多很多吧。
办公室里的歧视也是无处不在。一次在办公室里，一个男同事，用高高在上满带优越感的语气问我，“女的嘛，在家里做饭做家务就行了。你是过得有多差，还得自己出来上班？一个女的，有必要吗？”我学历比他高，能力比他强，薪水也不比他差。因为一个与女性不同的生殖器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可以凭借此俯视全天下女性的男性，也真的不少啊。
在性这方面的歧视性双标自不必说。有男同事在办公室里沾沾自喜自己的艳遇，有男性朋友在朋友圈里把女孩子的照片晒出来，屏蔽自己的女朋友或妻子，洋洋得意地炫耀。是的，对男性，这是有能力的象征。但是一旦女性有这方面的传闻，则务必男人女人一起上，必欲用口水杀之而后快。而觉得自己凭一根生殖器就可以任意骚扰看得上的女性的男人，又何其多也！
被骚扰或侵犯以后，又有多少女性敢就此发声？她们大多忍气吞声，在外人面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在侵害自己的人戏谑的目光下艰难偷生。
写了二十几篇恐怖小说，有人开始说我心理阴暗，他们说阴暗的人才写得出阴暗的东西。可是我目睹的某些现实明明比小说更阴暗。那些被杀死的女婴，那些被父母“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卖到深山的女孩子，那些被虐待致死的女孩子，那些在歧视的阴影中长大、经历一生悲剧的女孩子，那些被父母当成饲料喂养兄弟的女孩子，她们任何人的一生都比小说黑暗得多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