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夏天

正值夏天正午时分，外面烈日炎炎，街上人烟稀少，异常气候带来的过高温度，让这个夏天格外难熬。一个汽水瓶滚到了街上，老人步履蹒跚，盯着烈日，满头大汗，捡回了汽水瓶，拖着沉重的身体，以他最快的速度躲进了室内。他坐到了温控系统前，长舒了一口气，一边咒骂着将瓶子丢到外面的仿生猫，一边在心里算着，这已经是今年夏天喝的第300瓶汽水了。

老人姓张，自五十年前搬到这里，一直是独自一人生活，没人知道他叫张什么，街坊邻居也都习惯了叫他老张。老张有个小癖好，就是从立夏开始每天喝一瓶汽水，直到入秋。近几年，虽然节气仍旧循着过去的习惯划分着，但天气却没那么听话，高温天气越来越长了，而今年，夏日的热度已经坚持了300天了仍没有结束的意思。看着新闻播报着无望终结的高温，老张总是会忍不住骂一顿那些为全球气候变暖“做贡献”的人，因为他只清楚这么一个原因。

大概是因为今年的夏天太久，老张格外怀念曾经四季分明的故乡，尤其是那里的冬天。

那时他时常会在冬天外出写生，也顾不上天寒地冻，经常会在皑皑白雪中站上几个小时，别人总说他傻气，但他却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画出雪的感情，他会为此而满足，就像一个“苦行僧”。但现在作画的话，在家里也可以身临其境，只要你屋子里安装了环境模拟设备，你可以马上看到任何你想看的美景。或许是因为生活拮据，也可能是因为这样的生活方式让他觉得乏味，他的家里并没有安装这样的设备，不过他听说城里的世界旅馆大批量安装了这种设备，并凭它赚了不少钱，因此他总是会偷偷吐槽现在年轻人的无聊和封闭。

“好想再过一次那样的冬天啊......”自然景观的锐减，对于他这种旧时代情怀严重的人来说，可以说是非常痛惜了。老张俯身将瓶子整齐地放在箱子里，以便汽水厂的工人来回收，在他直起腰来的瞬间，他忽然眼前一黑，重重地到了下去。电子猫见状，立刻将眼前的紧急状况上传到了救护网络。没几分钟，救护人员到了，他们对老张做了简单的救护措施，然后将他抬上了救护车。

没过多久，病房里的老张醒了过来，他缓缓睁开眼，恍惚着看了看周围的一切。护理机器人察觉到了他的苏醒，他立刻走到了老张床边为他测定身体的各项指标在确认老张已恢复正常以后，他将平板计算机递给了老张，上面有主治医生要交代给老张的东西。

“张先生，您好，我是您的主治医生，NO.2103，我们检查发现您现有的心血管植入系统已经使用了28年3个月零7天，严重老化，需要尽快更换。如果您同意更换，请勾选下方的统一，并签名付款。如不同意，请勾选拒绝，并在离开前支付治疗费用，我们会尽快安排您出院。”

老张看了看账单，然后抬头对护理机器人说：“先安排我出院吧，我考虑下。这页信息麻烦转发到我的私人接受账号上，谢谢。”

“好的，先生。”护理机器人从不多言，有时候显得很识趣，但有时候也显得很冷漠。

老张收拾了下，匆匆下楼结了帐，离开了医院。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该怎么办，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要把大半辈子的的辛苦钱交给医院，去续自己的朝不保夕的老命，他有些不甘心。但他转而又想，那些贪生的人，想必是在这世间有所眷恋吧，那自己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呢?好像只有一只不同人情更没有猫性子的仿生猫，但也算不上舍不下，难不成只有在家慢慢等死吗？老张低头看看眼前的影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唯一眷恋的家乡，早就在多年前的夏天随着海平面上升而消失了，至于水下观光，失了原味，更加不想去看了，家早就成了到不了的地方。

年轻时漂泊在外，对乡愁并无太大感受，家乡被水淹没，父母乔迁他乡，只当父母在的地方就是家乡。直到父母离世，方才发现曾经朝夕相处的地方竟无迹可寻，悲从中来。唯一能消解一丝乡愁的，就只有那即将停产的百乐汽水。儿时的夏天，父亲常会在下班途中绕到小卖部买一瓶冰镇汽水，给他消暑解渴。

老张回想起过去，红了眼眶，自嘲道：“真是岁数大了，变得这么感伤了。”

忽然一个粉发女孩迎面撞上了他，老张被她撞得一个趔趄，女孩的平板计算机掉到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光顾着看资料了，没注意看路，是我不对！”女孩连着点了好几下头，向老张道歉。

老张本想吐槽下年轻人的毛躁，却一眼看到了屏幕上的信息——世界旅馆那个“狗”老板的资料。老张茅塞顿开：“对啊，我怎么给忘了！”于是他捂着肩膀，快步离开了，并没有理会一旁错愕的女孩。

老张打开家门，急忙收拾出了一套冬天的行头放到旅行箱里，仿生猫却不识趣地跳到到了箱子里，耽误了他合上箱子，老张一把将仿生猫拎了起来，丢到了一旁地沙发上，但这家伙立刻跳了下来，走到老张脚旁，伸出爪子，拉了拉他的裤腿。老张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仿生猫，俯身摸了摸它的头：“我们一起回家。”他合上了旅行箱，一首拖着箱子，一手抱着猫咪，离开了家，家门大敞。

“老陈！门没关！”汽水厂地工人正巧上门回收汽水瓶。

老陈回头看了看他，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交给你了！”

工人并没有理解他地意思，他取出箱子后，好心地将门关上了。

不过，这份轻松并没有持续太久。炎热的天气让他病弱的身体有些吃不消，刚一等到的士，他就立刻瘫坐在了后座。他坐在老式车里，仔细地打量着生活已久地老街区，它在四周新界区的簇拥下，显得十分破旧、丑陋、格格不入，这让他颇为感慨：“就像我一样......”

“什么？”前座的年轻司机问道。

“我说啊，这老街区，和我一样，都是淘汰的老古董。”老陈自嘲地笑了下。

“我倒觉得，新旧共生难能可贵。”

“知道你好心，但真不用安慰我。”老陈摇摇头。

“没有，我是真心这么想的。您想啊，虽然总说万事万物是有起源的，但其实所谓的起源不过是我们的认知所能触及的较为前端的地方，所以对于我们的认知而言，历史更像是一条直线而不像是射线，它是向两端发展的。”

“年轻人，说话可以简短直白些。”老张不好意思地挠挠脸。

年轻司机吐了吐舌头，道：“那就一言以蔽之，当你站在这个点上想要畅想未来，你要回顾过去，找到规律，当你想要理清过去，你要眺望未来，找到方向。这就是新旧共生的意义，对于发展而言，非常珍贵。”

老张点点头，大概明白了一些，他不禁把这段话联系到了自己身上，如果要给未来一个最适合自己的结局，以过去作结，或许就是最好的方式。他看着逐渐消失在眼前的老城区，终于不再为自己的落后所纠结。年轻时觉得人生从来都是有去无回，只当过去是负担，现在才搞明白，拖慢自己脚步的不是过去，而是自己的纠结。一切从不是毫无意义。

半小时后，他们抵达了世界旅馆。老张愉快地和年轻司机道了别，不一会，司机收到了远高于这趟行程的报酬，他本想退回多余部分，却看到了老张的备注，“我故意的，别想着还了！”，司机笑着嘀咕着：“真是个怪老头。”

抵达旅馆时，老陈的体力已经有些透支，他晃晃悠悠地走了进去，找到了坐在前台的杜宾犬老板。

“你好，我想要一间旧时代东北下雪时节的房间。”

“直系亲属同意证明呢？”

“孤家寡人，没有亲属。”

“想好了？”

“嗯。”

杜宾老板抬眼看了一眼年事已高的老陈，不再多问。对于去意已决的人来说，有时候勉强挽留也是一种失礼，这不单是为了生意。

“站到镜头前。”杜宾老板一边为老陈录入信息，一边示意服务生，“雪天模式。”

服务生点头，转身去了控制中心。

信息录入结束后，老陈收到了电子账单，确认付款后，他颤巍巍地走到了智能电梯，这次，失去了毕生存款的他并没有觉得心痛，反而有些轻松。

电梯扫描了客人的面部信息，显示“比对成功”。电梯门迅速关上，载着他和猫咪去往了他心驰神往的地方。

在对他再次进行了身份确认后，房间门打开了。飞雪伴着冷风扑面而来，老陈急忙带着猫咪跑进了内侧的门里。内侧屋子里的摆设，和他记忆中的农户人家一模一样，窗外是漫天飞雪，屋里是温暖炕头，厨房传来柴火燃烧的声音，而角落里摆放着他心爱的作画工具。他迫不及待地换上了准备好的冬装，恨不得马上跳到门外去重温那久违的满足感。换好衣服后，他将贪暖的猫咪放到了热炕头上，拎起工具，打开了大门，一阵风雪将他吹得后退了几步，但他毫不在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冲了出去，仿佛自己已返老还童。

喵咪在炕头上踱步，观望着窗外的老陈，他的手一刻不停的挥舞在画板前，任凭雪覆盖在他的身上也并不在意，他的手和脸被冻得通红，但却很开心。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受不了了，于是他掏出了挎包中的大保温杯，将杜宾老板交给他的东西放了进去，热水冒着雾气，他轻吹了几口便一饮而尽，温暖的感觉使他想起了过去母亲做的热汤。

一个小时过后，老陈的双手不再摆动，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画架前，仰望着他的画作，直至雪将他和画覆盖。猫咪见他久久不动，便使出浑身解数打开了门，跑到了他身边，它舔了舔老陈被冰雪覆盖的脸，卧在了他身旁。

28天后，这个史上最长的夏天结束了，而百乐汽水厂也倒闭了，成为了陵城知名的观光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