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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日子

2017-09-20  本文已影响207人  域星
烟火日子

(1)

当刘青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他正在蒸笼一样的制衣车间里挥汗如雨地清点打包成捆的衣服。

时值酷暑,杭州的天气湿热难耐。

百十平米的库房里只有一台老式掉扇,像拉磨的老黄牛慢吞吞地转悠着,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刘青烦躁地从兜里摸出电话,看都没看直接喊:“啥事,说?”

母亲因了中风落了个半身不遂,说话也含混不清。“青伢子,你爸落到水塘里了。”说了这一句母亲不再说话。

刘青握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赶紧问:“救上来没有?要不要紧?”

母亲含混着说:“他想要我死,我拖累他了。”语气中透着委屈。

这都那跟那啊,这些没头脑的话让刘青很烦躁,可又不忍心不管。安慰了母亲几句,便给村里的邻居打电话了解事情经过。

(2)

母亲是湖北人,模样好看,又勤快能干,来安徽后嫁给了父亲。打了三十年光棍的父亲喜得美人,一下子变的精神抖擞,春风满面。

母亲是父亲的好运。

父亲尽情享用着这份好运,没想着踏实负责地过日子,而是村东头钻麻将桌,村西头讨酒喝。实在无聊了,约伙伴们下河掏泥鳅,上河捉鱼虾,一天到晚没个正事。生性要强会过日子的母亲不免抱怨父亲贪玩不顾家。

矛盾就像夹缝里的野草,给点阳光雨露就滋滋生长。父亲动手打了母亲,母亲在安徽没有亲人,伤心地跑回了娘家。

原来母亲是嫁过人的,还生过孩子。只因那个男人脑筋有问题,结婚后才知道,母亲无法忍受偷偷逃离了。来到千里外的安徽,嫁了空有一身好皮囊,却穷的叮当响的父亲。

没有母亲的照顾,刘青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挣一个钱,能花三个钱的主。兜里有钱,又是喝酒又是打牌。没钱了就青菜萝卜凑合一顿。

刘青被父亲的酒香诱惑,偷尝了几口就爱上了。时常和小伙伴们围在一起学大人打牌,喝酒。青草满坡的山头上常常有他吆五喝六的嚷嚷声。

父亲急了,取下皮带往他身抽。他跑,父亲追。

父亲一米八的大个,腿又长,几步就把刘青薅到了手里。父亲乍乍呼呼,张牙舞爪,手中的皮带却迟迟没有抽下去。边上看热闹的村里人笑着说:“长子‘父亲的外号’打伢,雷声太雨点小,就是个唬。”

刘青却吓的哭喊:“我要我妈,你还我妈,你是个坏人!”

父亲瞬间偃旗息鼓了,默不作声。

奶奶听说了,从村西头跑到了村东头。看到蹲在地上的父亲,抡起棍子就往他身上抽。“你个混账东西,打跑了堂客(安徽方言,老婆的意思)又打儿子,你把你老娘也打死哦!”

奶奶气的直喘,身子哆哆嗦嗦。

村里人劝父亲,“长子,去把堂客接回来呀!家里没个女人你没好日子过的哦。”

第二天一早,父亲拉着刘青的手直奔车站。

车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父亲没了往日的神彩。嘴唇紧泯,目光阴郁地望着窗外。刘青不知道父亲是在看雨还是在想母亲。但他知道自己想母亲了。

父亲是第一次去母亲的家。凭着记忆里母亲琐碎的念叨,父亲和刘青真的找到了母亲的家。

母亲坐在屋檐下剥着青青的豌豆荚。那一粒粒青中泛黄的豌豆一粒又一粒地从母亲手里滑到了白色的瓷碗里。刘青喊了一声,“妈”眼泪便出来了。

母亲抬起头,手里的豌豆粒从手心里全抖了出去,乒乒乓乓地落了一地。

刘青扑进母亲的怀里,紧紧地依着母亲。母亲也紧紧地揽着刘青,目光温柔地望着他。

父亲看到母亲,眼里有了光,走上前,扯扯母亲的衣角。他本想拉母亲的手,可刚伸出手被母亲甩开了。小声说:“孬堂客跟我起家,我错着,以后一定对你好,不打客了!”

母亲听了,心里憋了许久的委屈和着泪水奔涌了出来。

外婆出来了,“妹起家吧,伢子都有了莫斗气哦!”

外婆一眼就喜欢上了父亲。父亲高大的个头,俊朗的容貌,嘴甜还会来事,一兜子好吃的和不多的钱便收买了外婆的心。

把母亲接回家后父亲收敛了不少。牌桌子去的少了,酒也很少沾了。和朋友搭伙做起来贩卖铝货的营生。

(3)

刘青到了上学的年纪,母亲在家里照顾。父亲只有腊月过年回来,回来把一沓沓钱交到母亲手里,便笑眯眯地塞一把零食给刘青,让他去外面找小伙伴玩。没走几步,就听到屋门紧关的声音。

日子是幸福的,冬日的太阳照的人心里暖洋洋的,似乎春天迫不及待地来了。

不常在家的父亲回到家里待遇高了。母亲做好饭会叫刘青去麻将室喊父亲吃饭。

父亲说:“打完这一把,你们先吃!”

刘青没走,站在旁边等。母亲站在门口,双手搭个凉棚等。

父亲回来了,母亲进屋把菜从锅里端了出来,摆上桌子。

母亲说:“喝点酒不?”

父亲说:“喝点吧。”

刘青爬在桌子边上瞅了瞅,一桌子的好菜都是母亲拿手的。

母亲种的小白菜,波菜,桐蒿,新鲜翠绿。母亲散养的鸡鸭鹅,肥美诱人。

父亲满意地笑着说:“好日子哦!”

母亲也笑着说:“得亏你哦,我们才有好日子过。”说着给父亲倒了满满一杯酒。

刘青不停地夹着菜,真是好日子啊,父亲回家就是好日子。

母亲看父亲的眼神里充满了柔情,把一个七尺大汉的身心撩的滚烫。父亲看母亲多了宠爱,那古旧的木板床上发出的“吱呀”声是父亲对母亲眷恋。

只是母亲一直未能再怀孕,刘青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正月刚过初六,父亲又出门了,母亲依着门拉着刘青抹眼泪。

父亲抱起刘青,拍了拍母亲笑着说:“莫哭!莫哭!有空就来家!”又捏了捏刘青的鼻子说:“青伢子,要听妈妈的话,晓得不?爸爸来年回来买好吃的给我伢!”

刘青鼻子一酸也哭了,哭的撕心裂肺。妈妈紧紧地搂着他,眼泪淌进了他的脖颈里,粘湿。就想母亲此刻的心情。

父亲跨出了院门,走出了村子,消失在了公路尽头……

从此,父亲便是刘青和母亲最深的牵挂。他们之间的距离就想一根风筝线,父亲是飞入天空的风筝,母亲是地头牵线的那个人。

母亲知道,她手里攥的不仅是一根线,而是她一生的幸福。她把一生赌在了这个男人身上,她希望他能飞的高,却不能断了线。

(4)

刘青十岁那年,母亲把刘青留给了奶奶,和父亲一起出门了。

父亲和母亲走的时候,刘青又哭又喊要和他们一起走。奶奶拉着刘青的手说:“青伢子哦,莫哭莫哭,奶奶给你杀鸡吃。爸爸妈妈要去寻钱过日子哒,不然你那有钱读书!”

刘青大喊,“我不要读书,我要爸爸妈妈!”

母亲小跑着出了奶奶家的院门,一路落泪。父亲愧疚地说:“青伢子乖,莫哭,爸爸需要妈妈。没得妈妈,爸爸要饿肚子哦!”

刘青用仇恨的目光瞪了爸爸一眼,起身回到屋关上了门。

父亲站在门口,望着紧闭的屋门怅然若失地走了。

刘青不知道母亲突然就愿意跟父亲出门了,以前父亲怎么乞求母亲都不松口。她说:“青伢子还小,她比你更需要我!”于是,在父亲从外地回家后,母亲总是格外宠父亲。老旧的木板床日夜都能听到“吱呀!吱呀!”的声音。那是母亲对父亲的补偿,也是母亲手里的风筝线。

知道有女人勾引父亲,母亲心里咯噔一下。他倒底是个壮年男人,说不定那天酒喝多了荷尔蒙肆意沸腾,就会把她们娘俩给抛到脑后了。

母亲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地安排着来年的一切。鸡鸭鹅全都宰了,撒上盐,坛子里闷七天,再取出来在太阳底下晾晒,最后就成了味道独特的腊货。青菜萝卜送给平时关系好的邻居。稻谷,鸡蛋背到了奶奶家。几亩薄田叫租给村人播种,只为田地不荒芜。

可怜了刘青。母亲想到刘青就会撩起衣襟抹眼泪。父亲总是说:“男伢子总是要独立。”父亲的父亲在他十来岁的时候去世了。父亲的母亲守寡养活着五个孩子。父亲是老大,从小和奶奶撑起这个风雨飘摇,一贫如洗的家。

父亲身材随了奶奶,高大却单薄。奶奶则是刚强的,受寡一生没落下一句闲话。父亲结婚后,奶奶很少去打扰父亲和母亲的生活。父亲心里尊敬奶奶,母亲因了父亲也对奶奶和善。

刘青和奶奶一起生活后,父亲和母亲给奶奶去的电话勤了。奶奶知趣,总是先让刘青说几句,临了自己再嘱咐几句。

儿在外母担忧!都是母亲,都有担忧!

(5)

刘青去镇上上学后迷恋上了网络游戏。时常从学校翻墙出去,跑向网吧,通宵地在游戏的世界里撕杀。

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奶奶没了办法。

父亲被迫中途回来了。

刘青记得,那个太阳毒辣的周日。奶奶做好午饭等他回家。父亲蹲在门口的水塘边,嘴里的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着,灭了,再点着。六月炙热的太阳烤的他漆黑的背上,胸前,额头,汗水直淌向脚下干燥的地面。

父亲心里窝着一团火,他知道。

老远就望到父亲了。刘青不想跑过去亲近,他心里还记恨着是父亲把母亲从他身边夺走了,他便和村里的孩子一样成了留守儿童。他觉得,他比父亲更需要母亲,母亲的爱是不允许任何人抢走的,父亲也不行。

父亲看到刘青,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便快步走近刘青。“青伢子回家了。”高兴地伸手摸他的头。

刘青头一歪说:“别动,热!”他心里是讨厌父亲的,从母亲出门的那一年他就讨厌了,觉得他不够男人,连母亲也要和他抢,他不能原谅!

父伸出的手落空了,尴尬地笑了,“青伢子长大喽!”

父亲心里窝着的火,在看到刘青的时候就熄灭了,再也没能燃起来。儿子个头快赶上自己了,小身板比他老子结实。如果真的动手,他未必能打的过刘青。这小子脾气也随他,倔强。

父亲拉把凳子坐在儿子身边望着他认真写作业的模样,心里很是开心。他的儿子都这么大了,和自己越来越像。在外飘波这么多年委屈孩子了,儿子童年的母爱被他给夺走了。“青伢子,不要常去网吧,要好生读书,要比爸爸出息,晓得不?”

“我肯定比你有出息!”刘青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头都没有抬一下。

父亲愣了下,“好!就要比我有出息!”

父亲给奶奶把柴禾劈好,水放满缸,稻谷打成稻米,菜地浇透就又出了门。

刘青抹一把眼睛,把泪水憋了回去。心里说,我一定要对我妈比你对你妈还好,你走着瞧!

少年的倔强风一吹就散了。网吧还得去,游戏不能丢,最终把自个给耽误了。

父亲母亲望着刘青平静地说,“你打算怎么办?面前两头路,一条上学路,一天进厂上班路。”

刘青昂起头,坚定地说:“进厂,挣钱,学不上了!”

母亲说:“真不上了?”

父亲说:“你还小,好好想想哦!”

刘青“轰”地把摩托车踩着了,一溜烟跑了,风中飘回一句话,“我也要出门,和你们一样。”

母亲急的直喊,“慢点骑,危险哦!”又冲父亲说:“真不该买那个摩托车,看伢子野的!”

(6)

刘青和村里没上完学的伢子们一起进了杭州的小服装厂做学徒。服装厂里年轻人多,最不缺的就是年轻小姑娘。

正值青春期的刘青,无时不刻想着表现自己,引人注意。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时就撩小姑娘。胆大幽默又帅气,把姑娘们逗的围着他团团转。没多久一个叫小杭的小姑娘怀了刘青的孩子。

小杭爹妈知道了,驮着菜刀满厂房地追着刘青砍。刘青漫不经心地说:“又不是干了啥坏事,我们是正常恋爱哦!”

父亲知道了,火急火燎地赶去了杭州。这一次,父亲动怒了。看到刘青,二话不说脱下皮鞋就往他背上抽,一下又一下,就像打在青石板上。

刘青静静地站着,也不跑。等父亲打完了,回过头用玩世不恭的神情看着父亲一字一句地说:“我也需要女人!”

父亲怔了下又坚定地说:“娶了人家!”

那一年刘青二十岁,父亲五十岁。父亲花了五万块钱把小杭给刘青娶回了家。酒席办的风光,村里老少爷们在家的都去捧了场。

父亲醉醺醺地对刘青说:“你已不是伢子了,快成伢子爸爸哦!要懂事哦!”

刘青的儿子出生了,是个模样像极了刘青的男孩。望着媳妇怀里柔软娇嫩的婴儿,他是又惊又怕,他自己还没长大呢,他想逃离。

刘青从来不抱婴儿,他怕那柔软的小东西,从心里恐惧。媳妇看不惯,时常抱怨他不抱孩子,两人经常拌嘴。

母亲要照顾媳妇又要照顾孙子,还要时时安抚平衡两个没长大的孩子爸妈,身心疲惫,便把父亲也叫了回来。父亲看着嫩嘟嘟的孙子,粗糙的手只敢在孩子的衣裳上摩娑,生怕碰坏了那娇嫩的小人儿。

父亲回来后,刘青又去了杭州。满月后,媳妇也去了杭州,怕刘青再撩了别的姑娘。孩子放在家里妈妈照看着。有了小孙子父亲也不着急出门了。

(7)

一天中午,父亲在屋里头翻找感冒药片,无意中发现了母亲的汇款单。二十年了,年年都有。

父亲气急了,双眼瞪的溜圆,恶狠狠地骂母亲说:“你个歪了心眼的女人,我寻的钱都让你给了外人!快说?给了那个缺钱的鬼了?不说清楚你就给老子滚!”

母亲昂着头,不哭也不闹,“汇给湖北我的伢子了。你是知道的我在湖北还有伢子的。我给你生伢和你过日子,把我的伢子丢了,我良心过不去哦!没得办法,只有用钱维心安哦!”

父亲蹲在屋门口,心里盘算着,二十年也有好几万了哦。和她过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她还藏了私心。家贼难防哦!到底二婚的女人不地道,都怪自己当初被她的花容月貌给迷了心窍。

父亲面对母亲再也没有了宠爱。

母亲面对父亲也伤了心。

母亲伤了自尊。她不能原谅父亲对她的苛刻。骂人不竭短,打人不打脸,母亲的短就是她除了刘青还和别的男人生了孩子。这茬事就像心头的一根刺,时时刻刻刺痛着她的神经。

母亲又回湖北去了,父亲没有阻拦,事实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的话来阻拦。母亲惦念的湖北外婆已经不在了,再去就是寄人篱下了。父亲知道,却不想阻拦。

父亲一人抚养着刘青的儿子。

冬日的夜里,没了暖被窝的母亲,漆黑漫长的夜更加难熬。父亲想不明白,母亲在他身上到底用了几分心。他可是把全部的心都给了母亲。钱,爱,身体和心都给了母亲。可母亲还是惦记着湖北,最终回了湖北。在母亲心里,他算什么?

母亲也是痛苦的。每次奔向湖北的路都是艰难的,悲痛的。她想不明白,她深爱的这个男人为什么如此小肚量?她放弃了一个家来成全他,为什么他还是不满足?他心里也许没有她,他只是缺个做吃饭陪睡觉的女人!想到这里,母亲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恨自己的命不好!

刘青接到父亲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是难过的,脑子里却又浮现出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在木板床上激情燃烧的情景。父亲热烈急切,母亲娇吟温柔。一转眼却反目像仇人。

人生真是变化无穷哦!

刘青和媳妇兵分两路。媳妇回家看孩子,刘青去湖北找母亲。

已是深冬了,院子里杂草丛生,树叶纷飞。母亲坐在屋门口,目光呆滞,面容倦怠憔悴。齐而的短发被风吹的丝丝纷乱。刘青看到那纷乱的发丝中飘飞着许多白发。

刘青心里一酸,泪涌了出来,喊了声,“妈!”

母亲看着刘青呆呆地不说话,只是盯着看。大概半分钟后母亲抱着刘青放声大哭,身子被哭声带动的一颤一颤的。二十年来,母亲最亲的亲人只有刘青和父亲。她以为他们都放弃了她。母亲比父亲大七八岁,如今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虽经世事内心却更加敏感脆弱。

亲情能拯救她,也能毁灭她,母亲心里是恐惧的。

父亲看着十几天就白了一半头发的母亲,心也软了。那些往日的恩爱一股脑涌上心头,唉,过了二十年的女人早已住在心头了,今生是抹不掉了。

父亲接过母亲手里的行李微扬嘴角说:“你歇歇,我去给你烧水洗澡!”

父亲在厨房辟里啪啦地劈柴,烧水,洗菜,煮饭,一通忙活。那个饭来张嘴,衣来伸手的父亲不见了。烟火燎绕中是疼爱女人的男人。

母亲紧紧地抱着刘青的儿子自言自语地说:“奶奶想你了!这才是家!奶奶有家!”

青突然间就长大了,懂事了。回到杭州后和媳妇勤恳地上班挣钱。他也有儿子要养,他是爸爸了。

制衣厂的工作枯燥乏味,每天都是把裁剪好的衣服在车机上拼接成能穿上身的衣服。他们就像拉磨的黄牛,蒙着眼只要转圈就行。有的时候人会崩溃,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无趣和枯燥。

刘青没有,他是一直在努力地重复着同样的工作。他是爸爸,要给儿子赚奶粉钱,不能让爸爸妈妈操心了。爸爸妈妈真的老了。

(8)

一年后,媳妇又怀孕了。

半年后,母亲中风了。

刘青坐在堂厅里,望着腆着大肚子的媳妇和躺在床上的母亲,还有满脸皱纹纵横的父亲,觉得日子真的要压跨他年轻的脊梁了。

建一个窝容易,撑起一家人的生命重量太难了。父亲拍了拍刘青的臂膀说:“青儿,不怕,有爸在,一起扛!”

刘青记得,结婚后父亲再也没有叫过他“青伢子”。他已是为人父母的大人了,不再是那个会撒娇赌气的小“青伢子”了。父亲也老了。岁月在他俊朗的脸颊上,宽厚的手掌上,挺拔的脊背上都留下了特有的印记。一个专属父亲的印记。

如今刘青自己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也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撑起一个家,背负一家人的希望。她还记得奶奶病重的最后一年,父亲和母亲没有出门。父亲日夜陪在奶奶身边,给奶奶说他在外的不容易。

说他因为做生意被人骗了钱,那一段时间为了惩罚自己一天只吃一顿饭。

说他为了节省雇佣工人的钱,自己一人装车,结果太累就在车底睡了一夜。那是数九寒天啊,哈口气都能结成冰的夜晚,他愣是在冷硬的地上睡着了,冻都没冻醒。

说他卸完车,卖掉货,收了钱已是夜里一点多了。半夜的偏僻小道上乌漆嘛黑,只有他的货车上的灯像鬼火一样,游荡在深夜里。可在这漆黑的深夜里还有一伙人和他一样为了钱在守候着。对,是守候着想抢他兜里还没捂热的钱。他哪能给了他们。一脚油门,猛地冲了过去,把那些扛刀拦路的闪了个趔趄。嘴里冷哼一声,背上却被冷汗浸透了。

有时为了钱就得和命拼,做了父亲后命已不是自己的了。

父亲说的绘声绘色,云淡风轻,就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奶奶却早已泪流满面,握着父亲的手说:“长伢子,你不容易哦!”

父亲笑着拍拍奶奶的手说:“妈,你要好好活哦,还有好日子在后头哦!”

奶奶含笑走了,他知道父亲能撑的起一个家了。

(9)

三月桃花开的时候,母亲能下床了。坐在父亲亲手扎的小线凳子上晒太阳。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逗刘青小儿子的话。脸色苍白,精神头却很好。

父亲抱着刘青半岁的小儿子,乐呵呵地蹲在母亲脚边说:“你看看,多像青儿小时候。”

小孩子手里掉落的零食,引来了一群抿食的小鸡啊小鸭啊,唧唧喳喳地围拢过来,把小孩子围在了中间。小孩子瞅着小鸡小鸭你争我抢啄食的样子,咯咯咯地笑着,手脚也欢快地舞动着。

母亲也笑了,苍白的脸上舒展的皱纹就像盛开在春天的花儿。

父亲古铜色的皮肤在暖阳中泛着金色的光芒,精神矍铄,神彩奕奕。

父亲把孩子递给儿媳妇小杭,对母亲说:“我去搞条鱼给你吃吃哦!”说着就回屋里收拾他的鱼篓子去了。一会的工夫,父亲手拿鱼篓子走出了院门。母亲知道,她爱吃的胖头鱼不久就会被老伴拖回家,晚饭就能吃上鲜嫩的鱼头,喝上浓香诱人的鱼汤了。

日子如流水细细绵绵地流逝着。

娇儿跌跌撞撞地能走路了。母亲依靠拐杖也能自由活动了。父亲却更悠闲了,麻将桌子去的也勤了。

刘青的儿子去了县城上学,儿媳也跟了过去照顾孩子。父亲和母亲的日子恢复到了平常,只是母亲却更怕寂寞了。

父亲打牌的时候母亲就一个人吃饭,和一群鸡呀鸭呀鹅呀抱怨父亲不归家。父亲回家了,母亲就喋喋不休地数落。父亲默不作声,只管把饭扒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咀嚼着,只想着把肚子填饱。

母亲急了,生病后母心性情大变。“你烦我了是吗?怎个不讲话?”父亲边吃边漫不经心地说:“肚子饿,先吃饭。”

母亲忽然使出很大的力气夺过父亲正在吃饭的碗,“啪”地放到桌子上,怒目圆睁,说:“吃,吃,就知道吃!”

父亲被惹怒了,“你个老太婆作死哦!我不就打了一会牌!”一把夺回了自己的碗。

母亲气的浑身颤抖,本来没好利索的语言功能此刻因为心里又气又急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憋的“哇”的一声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把邻居都招来了。

父亲趁着有人来劝母亲,偷偷溜出门找酒桌子喝酒去了。一端上酒杯,就放不下了,加上情绪不好,越喝越多,最后喝醉了。晚上回家的时候踉踉跄跄地,一脚踩空落进了门前的水塘里。和他一起喝酒的伙伴拉也没拉住,差点把自己也给带下去。

掉进水塘的父亲就像一条捞进网子里的大鱼,使劲的扑腾着,想逃出网。春天的塘水冰凉渗骨,父亲冷的瑟瑟发抖,大声呼喊着要人救他。

父亲被伙伴和村里人救了上来后,发了一夜烧。额头滚烫,呼吸粗重。母亲一夜没有合眼地照顾着,心里着急又压抑就给刘青去了电话。

父亲烧退后身子一下子衰弱了。瘦高的身子,立在风中,就像随风摆动的稻草人。父亲真的老了,老的再也经受不住生活不经意的打击。

刘青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父亲黯淡的目光只有在看到小孙子时才会闪现出光芒。

透过一高一矮两具蓬勃生长的身躯,刘青似乎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和年轻时的父亲。

人生不就是新生与衰老的循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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