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边
白塔重建,故人归来。
岸上的老人怜惜地捧着一尾鱼,一尾白色的鲤鱼。鱼儿已经奄奄一息,躺在老人的手心里,无力挣扎。
“鱼儿鱼儿,念你色同白塔放生予你。”老人说了一句就小心地把鲤鱼放入了水中:“去吧去吧,今后莫要贪食。”
白鲤鱼在河里摇了摇尾巴,不多时便游进了深处。
我本是河里的一尾鲤鱼,色若白塔,可化作人形,也可变回鱼儿。
我听闻,茶峒有户人家,其二儿子美丽得很。
除了喊他二老之外,茶峒船家人又给他取出一个诨名为“岳云”。岳云是何许人也,我并不知晓。只知岸上女子一提此人,便像是瞧见了春天的花儿,欣喜不已。
那日深夜,我偷偷地跑到岸上透气。
这里白天热闹得很,熙熙攘攘。夜里却是格外寂静,该是都在自家屋里捂着热被睡得正香。
我光着脚走在石板上,学着岸上的女子欢乐地跳了起来。
“你是哪家的姑娘?”浑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惊得乱了舞步。
转身望着眼前的男子,两眼微眯,通红的脸,酒气熏天,该是在哪里吃酒忘了时辰。
“你是哪家的醉鬼?”我扬起下巴反问着。
“要是有家我怎会还在这儿?”男子皱着眉头:“没家,没有家,哪儿来的家?”
难不成,是城外的浪人?
“可怜得很,人怎么能没个家,不如你别做个人了?”
我见过没家的人,在茶峒之外,千里之外。衣衫褴褛,面容模糊,缩在街边的角落里,像是落了病被主人丢掉的老狗。
眼前的男子还不算太糟糕,要是依旧无家可归,怕是也会变成那副模样。
“不如我别做个人了?不做人?”男子再三地反问着,而后又放肆地笑了起来:“真是有趣,我碰到千千万万的人,有让我想开的,有让我离开的,却没有一个让我不要做人的。”
“二老二老。”来了一个矮个子男人,黑夜里依旧能看清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再找不着你怕是得用锄头把整个茶峒翻过来了。”
二老二老,他就是二老?
“找我做什么?”
矮个子男人凑近二老,在耳边说着什么。应是个坏消息,听得二老面容失色。
“你家在哪边,我让人送你回去。”二老是不是每回遇见一个姑娘就要送回去,才使岸上女子念念不忘?
“我晓得路在哪儿,不麻烦你。”我自然不会让他送我回家,哪个人能送我回家?
“忘了说,你不要大半夜的穿着湿衣衫吹冷风。”二老脱下他的衣衫给我披上了:“我叫傩送,要是哪里有麻烦来找我。”
他边说着边急急地走了,还不忘回头摆了摆手。
他的衣衫热乎乎的,我披着衣衫像是披着火一样,热到脸上,热到心里。
二老二老,傩送傩送。
五月端阳,天气明朗,日头正毒。
白天岸上有趣得很,我只敢躲在河底。望着上头熙熙攘攘的人,好生热闹,看得我眼馋。人们笑着说着,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善之意。我内心早已蠢蠢欲动,想化为人身上岸耍玩一番,就悄悄地冒出了头。不料才出水面,一群大鸭子游了过来,一只调皮的绿头鸭啄了我一口。我吃痛地望着摇头晃脑的鸭群,等本姑娘化为人身,上岸就先宰了你们炖汤吃。正想着,后面游来几个人追赶着鸭群。我慌忙地游入了河底,万一被人捉了去那就糟糕透了。
入夜,总算安静了一些。远处还能听见点声音,近处河边吊脚楼上唱起了曲子。不少精壮男子上了楼,吃酒喝茶听曲,好不逍遥。这下,岸上该没人了吧?
我吐着泡泡,游到岸边。一只大黄狗朝着我喊了起来,它嗅到了我的气味还是看见我了?喊啊喊,喊破嗓子你也下不来,略略略。我在水里得意地摆着尾巴,又吐了几串泡泡。
大黄狗旁边站着一个姑娘,皮肤黝黑黝黑的,眼眸却如水晶般清明无比。我见过不少姑娘,有肤白如雪的,有貌美如花的,却没有眼前的姑娘让我觉着这般好看。
我看得入迷,不知有人无声无息地游到我旁边,捉着大白鸭上了岸。竟有人能在我这条鲤鱼精毫无知觉之下游到我旁边,我禁不住对这人好奇起来。
那男子背对着我,全身湿漉漉的。他跟岸上的姑娘说着什么话,惹恼了姑娘。大黄狗护着主人,汪汪地吠了起来,男子却跟着放肆地笑了起来。
等人全部都散去,我找了一处偏僻的地方,跃到岸上,摇身一变,化作人形。吊脚楼上不知唱的什么曲子,我上去听一听。
“小姑娘,你不是楼里的人吧?”身后,是刚刚捉着鸭子的男子:“是你?我们见过。”
我望着眼前的男子,望了很久:“二……二老?”
“这吊脚楼,小姑娘去不得。”二老脱下湿衣服,拧着水:“你上去做什么?”
“我……我上去吃酒。”我别过脸,装作赏着夜里的景色。
“你要吃酒,我带你去个好地方。”二老穿上衣服,我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
“二老二老,你要带我去什么好地方?”
“等会儿就晓得。”二老故作神秘:“你一个小姑娘,跟着我乱跑不怕我卖了?”
“那也得有人敢买。”我孤身一人在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哪里有买人卖人?
二老用手里的鸭子换了一壶酒,带我去了大山头。这就是他说的好地方,没水没人的大山头?
“二老啊,这山上也没个人,算什么好地方?”我虽说是条鲤鱼精,本不该畏惧什么,不过万一这山头有只狼精虎精狐狸精,那我怕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看。”二老指了指山下。
山下各家各户点着灯,影影绰绰,好看得很。
二老又脱衣服了,荒郊野岭,孤男寡女,二老这是要做什么?我脑海里已经闪过无数可耻的画面,可万一山头真的有其他妖精,撞上了我俩正在……正在……
“想什么呢?”二老把衣服晾在一旁,升起了火。
“山头风这么大,火会不会烧到山?”我远远地避开火堆,我一条鱼怎么能靠近火?
二老吃口酒,又自己唱起歌来。我不懂得欣赏,唱些什么我不知道,在我耳朵里,跟竹雀一样。
他说带我吃酒的,我一滴都没沾到。
“从今日起,翠翠便是我的心上人了。”二老的脸红了起来,不知是酒上头了还是说了翠翠。
“翠翠是谁?”
“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二老边说边比划着。
“今晚在岸上和你讲话的那个?”那个我觉着好看的姑娘?
“是。”
“你看上翠翠哪里了?”说上两句话就认作心上人,二老这么草率。
“翠翠好看。”这倒是,她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
“我不好看?”细细数来,我和二老讲的话比翠翠和二老讲的话多了去,二老怎么不把我认作心上人?
“你不好看。”酒后吐真言是吧?我辛辛苦苦化作人形我容易吗我,还嫌弃我不好看?
“呸!”我吐了口唾沫:“我不好看你第一次见面就要送我回家第一次见面就把你的衣衫给我?”
“小姑娘不要对别人吐口水,不好不好。”二老笑呵呵地吃着酒唱着歌。
“你唱你的歌,我回家了。”我二话不说跳下了山头,化身成鱼,钻进了水底。
听茶峒人说,二老要作王团总女婿。而娶翠翠的,是大老。
他们都说二老人好看,命也好,又结了婚又有座碾坊。大老就不一样了,作了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婿,到头来也要跟着撑船渡人。
二老说过翠翠是他的心上人,怎么现在却要成了王团总女婿?这事,我得找二老要个说法。
我是在碧溪岨上找到二老的,他和大老在唱歌。大半夜地在高崖上唱歌,真是闲得慌。
“二老,你不是说翠翠是你的心上人?”要是在河里,我定先甩二老一尾巴:“怎的,要作王团总女婿了?”
“你去什么地方了?”二老还记着我:“那晚我梦见你跳下山崖,摔死了。”
哪是什么梦见,我是真真跳下山崖了,不过没摔死,我死不了。
“这小姑娘是谁?”大老长得没有二老好看,不过也算得上是相貌堂堂。
“是……”二老停住了:“小姑娘,你是谁?”
“我是鲤鱼精,河里的鲤鱼精。”我没打算瞒二老,我就是我,不一样的鲤鱼精。
“鲤……鲤鱼,书中成精的鲤鱼?”二老说着:“你倒是变回鲤鱼给我看看。”
说变就变,我二话不说变成鲤鱼一尾巴拍在了二老脸上。
“信了吧?”我眉飞色舞地问着:“说说,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二老说,他和大老都想娶翠翠。他俩在山崖上唱歌是给翠翠听的,翠翠应了谁的歌翠翠就是谁的。
书中都是写两兄弟为争同一个女人,最后争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就要搞复杂起来,我有主意,真的。
“不如,大老你娶了翠翠,二老你娶了我,就不用争了不是?”我是没有翠翠好看,不过我是鲤鱼精啊,娶了我何止一座碾坊,两座碾坊我都买得起。
“小姑娘,你这么直白怕不好。”二老涨红了脸,刻意地咳了几声。
“迂腐,简直迂腐!”我想啐口唾沫,却又硬生生地咽了进去。
“小姑娘,你就别难为二老了,二老看上的是翠翠。”大老我说你是怎么想的,我要是和二老在一起了,那翠翠不就是你的了?
唱,你们接着唱,当我没来过。
我化身成鱼,跳下山崖,钻进河底。
我在茨滩吃了个人,吃了大老,连人带骨头地吞了进去。
没了大老,二老和翠翠就能在一起了。
我本该和翠翠争二老的,或者吃了翠翠。翠翠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而碧溪岨撑渡船的就是那日从渔者手上救下我的老人。我不能吃翠翠,我怎么能让我的救命恩人遭受任何苦难。
“二老,你去哪儿?”那日,我跃上二老的船板,见他只身一人站在船头,不言不语。
“桃源。”
“桃源在哪儿?”
“不知。”
“二老你不回去娶翠翠?”
“不去。”
我不懂,二老怎么就不回去娶翠翠,难不成他的心上人变了,不是翠翠了?
二老转身望着我,眼睛里突然泛起了光:“鲤鱼精,你不是妖精吗?你救救大老,你把他变回来好不好?”
我会起死回生之术,可是那要用我的命去续,我犯不着为了我吃下去的食物舍掉我的性命。
“我不会救人,我无能为力。”
二老瘫坐在船板上,或许,我不该吃了大老?
“二老,你爱过我吗?”
往事历历在目,二老送我衣衫,二老带我吃酒,二老在我面前唱歌……
“没爱过。”二老毅然决然地回答着。
“你没爱过我,就不娶我?”
二老点了点头。
“你爱翠翠,就娶翠翠。”
二老点了点头,又愣住了。
“后会无期。”我笑了笑,转头潜入水底。
冬天,圮坍的白塔重新修建。
碧溪岨撑渡船的老人活了过来这件事早就人尽皆知。有人说老人终日积善行善,阎王不忍收他,就给放了回来。
老人跟翠翠说,那个人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