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凡人闲文!傅申1980。 伯乐猫小说备推专题 (本周值)

谁 | 无处安放

2022-04-08  本文已影响0人  七月风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一期【谁 】                 

                          之壹

这两天我心情复杂,既盼望着星期天早点儿到,又害怕它的到来。像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面对刚从炉灰里拔拉出的烧洋芋,飘着掺杂糊味的香气儿,令人无法抗拒,想迫不及待吞进嘴里,又怕烫了手。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老家藏龙沟开启恋爱之旅。不是因为我对这方水土没有感情,实际上在外上学和工作的这些年,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尤其那些撒尿和泥巴一起玩大的发小,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然而有一点很清楚,我的未来注定与藏龙沟无关。我在山沟里长大,本没有啥雄心壮志,但是参加工作后的顺风顺水,不免让我对未来有所企盼。

这两年,跟着地质队东奔西跑,去过的大多是荒凉之地,旷野的风把我的皮肤吹得有些粗糙,同时也把我的梦想吹得鼓胀起来。

自从我在母亲的百货店里帮了几天忙后,就发现一个令我不免有点儿飘飘然的事实——那些踩着高跟鞋,花枝招展,擦着香喷喷脂粉的妙龄女郎们,大多是冲我来的。

她们想尽办法,用拙劣的演技长时间驻足柜台前,火辣辣躲闪的目光撩拨,搔首弄姿想要黏住我的目光。

我对走进店里的每个女青年都热情相待,巧妙把这种热情把控在售货员对顾客的度上。既不让她们感觉被冷落,也不至于招引她们想入非非。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稀里糊涂掉入柳如眉这张网的。她每次进店里都是来去匆匆,从没有和我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她从不涂脂抹粉,朴素得像随处可见的扯扯秧花儿,没有艳丽颜色,也没有刺激嗅觉的雪花膏香味,就如清晨的一缕阳光,无色无味儿,却能点亮双眼。

我现在才意识到有形的网根本就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隐形网,当你一不留神撞进网里,想要摆脱可就难了。

现在我一只脚已经踏入柳如眉为我精心编织的网,然而我还是有机会抽身而退的。

我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借口不去赴那个约会。可是每晚一合眼,柳如眉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就浮现在眼前,似有无尽的凄苦要向我倾诉。

我在黑暗中使劲挥舞双臂,想把那双眼赶走。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尽管我用被子捂住脸,那双又眼悄无声息钻进被子里,贴着脑门用幽怨的眼神注视着我……

我索性掀开被子坐起来,目光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游走,搜寻那双恼人的眼睛,它们却不知躲去哪里,调皮地和我玩起藏猫猫游戏。

我无奈摇摇头,倒下接着睡。可是刚闭上眼,那双眼像幽灵般再次浮现,不同的是,这回似有泪花闪动,使它们愈加明澈动人。

“好了,我投降,我投降还不行吗?”我冲着黑暗发狠说道,夜瞪着黑洞洞的眼默不作声。

我却像听到了无声的回应,试着闭上眼,一、二、三、四……我默默数着数,不知不觉酣然入睡……

                        之贰

后来我想,恐怕自己所担心的“危险”只是自作多情的庸人自扰,也许那只是一场纯友谊的郊游。

柳如眉——母亲的忘年交,或许只是想尽地主之宜,带我去她们村美丽的后沟看风景。

“去就去,谁怕谁呀?最多搭上我这童男之身,再说了,就算发生什么,只要我不作承诺,也不怕她粘上我……”我想入非非,撇撇嘴,得意地笑了。

星期六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在龙须河桥头与柳如眉不期而遇。她穿着件米色碎花的确良衬衫,下摆扎进灰色裤子的腰带里,腰肢显得更加纤细,清爽窈窕,像一朵柔风中盛开的蒲公英,平凡却耀眼。

看见我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迎面而来,柳如眉停下自行车,站在桥头等我。

我早已看见她,担心摩托车扬起的灰尘会呛到她,我早早减速,在她身边缓缓停下。

“你今晚不用值夜班吗?”说着话我已摘下头盔,用手理了理被头盔弄乱的头发。

“我明天休息,不用上夜班,我听收音机了,明天天气不错,你应该没啥事儿吧?”柳如眉掀起嘴角似乎是笑了笑,漫不经心问道。

“没啥事,明天我们在哪儿碰面?”我不假思索回答,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太过急切。

见我这样问,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在柳如眉的脸上一掠而过,给那张沉静的素脸添了一丝妩媚。

“明早九点我在三道沟口等你,山里的天,说变就变,记得穿外衣,带壶水,明天见。”丟下这句话,并没有等我回答,柳如眉轻轻跃上自行车,扬长而去,把苗条的背影留给我,高高的马尾像垂柳的柔枝,随风飘舞。

我目送那好看的背影消失在大路拐弯处,才收回目光,伴着一阵轰鸣,我箭一般驶离桥头,摩托车像脱缰野马向前飞奔。我莫名兴奋,巴不得明天快点儿到来。

那天,我和柳如眉翻过好几个山头,走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终于来到后沟。

尽管一路上柳如眉已经向我描述过后沟的美,然而,当站在山顶低头看向它时,我还是被它的美惊呆了。

只见一条碧玉带子似的河在山谷中缓缓流淌,浪花如凝乳般翻卷,用柔美的歌喉,唱着婉转的情歌。

它在一个拐弯处稍作停歇,在那里形成一个碧玉琼浆的河湾,翠色欲滴,我注视着它,感觉心在一点点融化,融入那轻漾的碧波里。

我真想立即奔下山去,冲进那河里,沉醉在那河的柔波里,永醉不醒。

河两岸芳草萋萋,织成两张嫩绿柔软的毯,这两张巨大无边的毯,向两边延展着与山坡上的绿草融为一体,鹅黄渗入柔绿,浓淡相宜,你拥着我,我依着你,醉了眼,迷了心。

草地上错落有致伫立着几棵榆树,像一把把绿色巨伞在草地上投下墨绿影子,两匹马悠闲啃食着青草,时不时用嘴轻蹭对方的脖颈,情意绵绵。

“刘河,怎么样?是不是很美?”柳如眉微笑望着我,毫不掩饰得意之色。

“名不虚传,不过和你相比还是要逊色一些,嘿,嘿,嘿……”我借机讨好柳如眉。

“油嘴滑舌”柳如眉娇嗔地白了我一眼,迈着轻盈的步子,赶到我前面去了。

我觉得今天的柳如眉和以往的柳如眉判若两人。以往的柳如眉像被困在一团无形的黑雾里,忧郁寡欢,冷漠孤傲,今天的柳如眉清纯可爱,惹人怜爱。

我们俩一个“咯咯咯”笑着,另一个“噢吼噢吼”怪叫着冲下山坡。先是在软绵绵的草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然后就四仰八叉躺在那里冲着瓦蓝的天空傻笑。

笑着笑着,旁边的柳如眉就没了声息。我半天没有听到她的笑声,扭过脸去看她,瞬间就被惊呆了。

刚才还在朗笑不止的柳如眉,此时却双唇颤抖,泪花闪闪,双眼瞪视着天空,像一尊玉雕的佛。“柳如眉,你,你这是咋了呀?”我慌忙坐起来,挪到柳如眉身边,带着满脸的问号俯下身子关切注视着她。

听见我的问话,柳如眉不仅没有收泪,反而双手掩面“呜呜呜……”抽抽噎噎,身子颤抖着,哭得更伤心,弄得我如坠迷雾不知所措,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过了好一会儿,柳如眉终于止住哭声,被泪水冲洗过的双眼清可鉴影,她红着眼并不看我,喃喃低语:“刘河,我没事儿,你不用担心,我就是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心里实在太憋屈。”说完,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翻身站起来自顾自朝河边走去。

当我俩都站在河边的时候,柳如眉对着河水发了一会儿呆,又举目眺望对岸,喃喃自语:“对岸的那片草地多美啊,真想在那片树荫下躺一会儿……”

“这还不容易,我们趟水过去不就得了”听我这么说,柳如眉“噗嗤”一下笑了。“好啊!那你就先试试吧!”她边说边用挑衅的目光盯着我。

我二话没说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就下了河,可是没走几步,我就“嗷嗷”叫着跳上了岸。“哎呀呀,这水咋这么冰,钻骨头!”我“嘚嘚嘚……”任由牙齿打着架,哆哆嗦嗦感叹着。

“呵呵呵……..”看着我这副狼狈相,旁边的柳如眉花枝乱颤笑弯了腰。

“也许得不到的东西オ是最美的。”柳如眉像在对自己说,又像在说给我听。然后我们决定沿河而上去看看这条河上游的风景。

我们沿着河一直往上走;在一片向阳平坦的草地上,发现了一个放羊人搭的小窝棚。

我们俩几乎同时发现了那个窝棚,互相对视一眼,就心领神会,兴冲冲奔到窝棚跟前。

我俩趴在低矮的窝棚口,好奇地向里面张望了一番,除了一堆厚厚的干草,窝棚里空无一物。

“我先进去打探一番,万一干草底下藏着老鼠或蛇,咬着你可就惨了!”我故意夸张地说,冲柳如眉咧嘴笑笑,一猫腰钻进窝棚里。

窝棚太过低矮,我哈着腰在干草上踩了个遍,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蛇鼠,回头冲柳如眉招招手,就一屁股坐在厚实的干草上,草干爽松软,坐上去很舒坦。

柳如眉也弯着腰钻进来,我连忙脱下外套铺在干草上,示意她坐在上面。

柳如眉冲我莞尔一笑,隔了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我身边。她双颊浮两抹嫣红,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粘在光洁的额头,衬得那张脸更加生动,我不禁想伸手替她理一理额前的柔发。

“刘河,我真想就住在这窝棚里不回去了,青山绿水,自由自在,多好啊——”柳如眉眼神迷离,望着对面的青山出神。

“不错啊,渴了喝泉水,困了睡窝棚,饿了呢,你就去逮野兔,不过就是不知道你这柔柔弱弱的样子,逮着逮不着?”说着我冲她戏谑地龇牙一笑。

“刘河,你咋这么讨厌?就不能让人家做一会儿梦吗?”柳如眉瞪我一眼,背靠树枝搭建的“墙”,闭上双眼,静静不动,只有两排浓密的睫毛,在从窝棚口射进的一缕阳光里轻轻颤动。

在那天之后无数个难眠的夜里,我一遍遍回忆着那天发生的每件事,和所有支离破碎的细节,闭着眼是甜蜜,睁开眼是漫漫长夜……

                          之叁

从后沟回来已经有一个礼拜了,每天下班后,我迫不及待赶回母亲的店里,魂不守舍不时朝店门口张望,巴望那个美丽的身影,不负期待出现在那里。

然而,令我失望的是——花枝招展的蝴蝶们来了一波又一波,我望眼欲穿始终没见到柳如眉的影子。

星期六吃晚饭时,我终于憋不住,装作闲聊,向母亲打探:“妈,这几天怎么没见柳如眉来咱家店里买东西?她是不是去县里学习了?”

“咦——这几天确实没见她来,没听说她出去学习啊,大概没啥东西可买吧?”母亲端着碗凝神想了一会儿,也感觉有点儿奇怪。

因为在以前,柳如眉每个礼拜总要来店里两三趟,买些七零八碎的日用品,有时,还会给母亲带来些野蘑菇,地皮儿或野蒜苗之类的野味儿。

“河,上个礼拜天,你俩不是一起去后沟玩了吗?你该不会说啥话得罪了人家吧?”母亲一副审犯人的模样盯着我问。

“妈,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说过任何冲撞她的话,那天分手的时候,她明明很高兴啊!”说到这儿,我连饭也没心思吃了,把剩下两口汤饭吞进肚里,我心急如焚赶去店里。

母亲的店从早晨十点到晚上十点营业,正好12个小时,在这期间从不关门,遇到有事不得不离开时,她就会用醒目的黄色粉笔,在店门口的小黑板上留言。

店里的货品都是明码标价,那时候买东西还没有讨价还价打折这一说,所以母亲只需要在柜台上放一个收钱的纸盒,就去忙自己的事了。

顾客都是熟悉的左邻右舍,就连那些山里的牧民,因为常年在母亲店里买东西,也熟悉得跟自家人一样。

小学毕业后,母亲就托人把我办到县里的中学去念书了,公社解散之后,原来公家派来的营业员被调走了。

母亲干脆承包了大商店,我去县里上学之后,剩下母亲一个人打理这家店,实在忙不过来时,母亲才想出了这个办法。

好在这么多年下来,对账时也没有发现有多大的出入,这便成了母亲这家店独特的经营方式,现在看来,母亲那时很超前,这不就是妥妥的“自选”购物吗?

百货店的后门连着我家的院子,我着急慌忙从后门进到店里,看了看柜台上的钱盒,空空如也,还好,去吃晚饭的空档还没人来过,那么,柳如眉也不可能来过。

我到店外在两个巨大的遮阳伞下摆好桌椅,用抹布擦得一尘不染。忙碌之间,我不时朝大路张望,希望日思夜念的那个人会翩然而至。

然而,直到四张桌子上都坐满了一边谝谎一边喝啤酒的庄稼汉们,我仍然没有盼到想见的人,柳如眉像从人间蒸发了。

母亲的店每晚十点关门,多年来已经成了铁律,所以九点多钟的时候,进店的人渐渐稀少,汉子们酒至半酣,口里虽然吐着浓重的酒气,打着酒嗝儿,却没有烂醉之人,母亲见不得喝烂酒的人,所以店里卖酒是限量的。

送走最后一拨顾客,我和母亲正在忙忙叨叨收拾残局,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随着一声招呼:“刘姨,河哥你们在忙啊——”一个人影出现在身后。

回头一看,乡长的尕儿子黄家驹立在夜色里像半截铁塔,“是家驹呀,再来晚点儿我们就关门了,你这是要买啥呀?”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儿,热情招呼他。

“姨,咱们……咱们到里面说吧!”黄家驹压低嗓音,不知为什么,眼神躲闪,说话时有点儿结巴 。

瞟了一眼那个跟在母亲身后,消失在店门口的背影,我感觉黄家驹今晚有点儿怪怪的,鬼鬼祟祟……

过了一会儿,黄家驹腋下夹着个黑乎乎的塑料袋,大步流星从店里走出来,冲我摆摆手,急匆匆走了。

“妈,这家伙到底来买啥,一副见不得人的样子。”见母亲从店里出来,我奇怪地问。

“呵呵呵……”母亲没说话,先乐了。“只怕你想扁脑袋也想不到,家驹,家驹他居然来买姑娘家才用的雪花膏,还要最贵的。”母亲凑近我,压低嗓门,憋住笑神秘兮兮地说。

“啊?——”我大张着嘴瞪着母亲,简直有点儿怀疑自己的耳朵。

“唉——说来也不奇怪,家驹比你小两岁,也该谈对象了,现在的人没以前封建了,提倡自由恋爱。”母亲边扫地边有一搭没一搭说着。

“这小子看上去憨憨实实,实际上精着呢。”今晚这一段完全颠覆了我对家驹的印象,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忽然间,灵光一闪,我像被点化一般,心里暗自思衬:“连家驹这个榆木疙瘩都开窍了,我还在傻等啥呀,明天就行动。”这时我全然把指导员暗示打算把小女儿介绍给我的事抛诸脑后,一心只盼望着明天的红日早早升起。

                          之肆

第二天吃完早饭,帮母亲规整好货品,打扫完店里的卫生,我对母亲说:“妈,我这几天关节炎犯了,腿疼得厉害,得去卫生所买点膏药贴一贴。”

“大热天的,咋会犯这病?你这娃子肯定又下河洗摩托了。”母亲用责怪的眼神看着我,慌得我心直“突突”,担心谎言被揭穿。

“你赶紧去买药膏吧 ,多开几帖备着……”我像个收到命令的小兵,“嗯嗯啊啊”答应着,溜之大吉。

刚走到店门口,“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我被惊了一跳,回头看时,母亲已经接起电话。

“河——河——先别走,队里来电话了……”母亲迎住我的目光,焦急地向我招手。

“妈,是队里找我吗?”我急匆匆奔向电话,目光狐疑地望向母亲。

“河,是队里找你,好像有什么急事。”母亲手捂着话筒对我说。

不出我所料,果真是钻机又出状况了,其实早在几天前,我就听出钻机作业时混有杂音,根据我的经验判断,大概是垫片过度磨损,需要更换了。

我给组长说过两回,不知是没在意,还是给忙忘了,总之,机器一直伴着越来越明显的杂音工作,像个得了肺痨的病人,苟延残喘。

今天它终于挺不住病倒了,钻机停转意味着整座钻井瘫痪了!我骑着摩托心急如焚往井队赶,眼前不时浮现队长拍桌子骂人时那张涨得通红的大脸。

我是井队技术组的,虽然检修并不是我们的主业,但是停机关系到整个井队的工作进度,技术组当然得配合抢修。

再说我天生对这些看似冷冰的铁疙瘩充满好奇,加上三年来在荒郊野外的相守相伴,我慢慢对这些铁件产生了情感,视它们为“兄弟”,它病倒了,我当然要首当其冲。

那天在井队,一直忙到日头偏西,旷野上终于又响起了钻机熟悉悦耳的嗡鸣声,我们紧绷着的弦终于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困倦,我恨不得就地枕草而眠。

我强打精神,拖着快要散架的身子,骑上摩托捎着组长匆忙赶回驻地。

回宿舍后,我简单擦洗了一番,换下脏兮兮的工装,骑上摩托,匆匆往乡卫生院赶去,生怕去晚了,卫生院关了门,见不着柳如眉。

快到医院大门口时,我看到两个人影一男一女守在大门口的榆树下,仔细一看,是柳如眉和黄家驹。

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柳如眉还没走,总算没空跑一趟;忧的是她身旁的黄家驹,使我联想到几天前他买的雪花膏最终送给了谁?想到这儿,我心里一惊,大夏天冒出一身冷汗。

柳如眉斜挎着土色的帆布包,手里还拎着个鼓鼓囊囊的素花布包,正目不转睛看着黄家驹忙活。

黄家驹坐在门口的水泥台子上,正专注娴熟修补自行车胎,夕阳金红的光洒在他脸上,使那张奇貌不扬的脸泛着古铜般金属的光泽,显得格外庄重,像马上要冲锋陷阵的士兵,在最后检修心爱的配枪。

眼前的黄家驹和那天晚上来买雪花膏时的他判若两人,摩托车伴着刺耳的尖叫停下的一刹那,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狠狠当胸给了一拳,呆在那儿,半天一言未发。

“刘河,是你呀?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病了?”听见柳如眉关切地询问,我慌忙收回自己出窍的魂魄,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跟她俩打招呼。

“柳护士,院里有膏药吧?我关节炎犯了。”我望着柳如眉,享受着她担忧的面色,心绪稍安。

“有啊,走,刘河,咱们进去开药,你来的真巧,我正准备下班呢,如果不是自行车胎爆了,你就空跑一趟了。 ”柳如眉边说边转身朝医院大门走去。

我看了一眼头也不抬,专注修车的黄家驹,挑衅似的跟他打了声招呼,跟在柳如眉身后进了卫生所的院子。

柳如眉像怀着什么心事,一路上都没有怎么说话。直到走进卫生室,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最近很忙吗?怎么也不去店里了?”

“我在复习,下个月转正考试。”柳如眉一边开药方,一边回答我。

“那可要祝贺你啊,马上就可以吃上皇粮了。”柳如眉浅浅一笑,算作回答,腮旁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害羞似的一闪即逝,却挠得我心“通通”乱跳。

“指标有限,还不知道能不能考得过呢,毕竟我不是卫校毕业,底子薄得很,所以就得格外用功。”柳如眉双眸如泉,我真恨不得掉进那双眼睛里,从此再也不出来。

“柳如眉,等黄家驹把自行车胎补好,估计天也快黑了,要不我送你回去吧?”说着,我并不等她回答,拎起桌上的布兜,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刘河,你这是干嘛呀?我还没答应你呢……真拿你没办法……”柳如眉本想抢过布兜,可惜等她反应过来时,我人已经到了院子里,她只好锁了门,身轻如燕跟了过来。

“家驹,车子放这儿你慢慢修吧,辛苦你了!我送柳如眉回去,车子修好后,你先骑去放我妈店里吧,谢啦!”

我像个将军似的给黄家驹布置完任务,不由分说,载着不知所措的柳如眉,丢下因生气而紫涨着脸的那半截黑塔扬长而去……

                          之伍

“轰隆轰隆……”摩托车得意叫嚣着一路狂奔,招引得路人大张着嘴巴,驻足观看。

正是庄稼人吃晚饭的时候,屋舍的墙根边悬着各色质地一样粗劣的大海碗,在一张张粗糙黝黑的大手上起起落落,“唏哩呼噜”的吞咽搅动着人们的食欲。

载着柳如眉的摩托呼啸而过的瞬间,那些嘴巴突然忘记了本职工作——停止了咀嚼,忘记了吞咽,瞪着一双双讶异艳羡的眼睛,目送着绝尘而去的一“骑”两人,口水顺着嘴角滴进同样大张着嘴的海碗里,我知道他们今天的晚饭会吃到很晚,因为我给他们添加了足够的“作料”……

那些镁光灯般的目光,像浇在火苗上的汽油,令我的得意瞬间膨胀起来,我轰大油门,像个得胜的将军,高唱着凯歌一路飞奔……

那天送完柳如眉回家之后,我就悄悄开始做起一件神秘的事,密谋着有一天能把这个惊喜,亲手送给她。

这段时间我决定先不去打扰柳如眉,让她为转正考试安心复习,如果我和她……,我可以想办法调她去地质队医院……,那岂不美哉?

当一个人专心于一件事的时候,会发现时间过得飞快,当从母亲嘴里听说柳如眉通过了转正考试的时候,我为她打造的那个小礼物也大功告成。

正当我满心欢喜准备在周天去卫生院找柳如眉的时候,却毫无防备遭到一记蒙棍当头痛击,我的世界顷刻间坍塌,身体像被一支巨手狠推一把,坠入无底深渊。

那天下班回到家,我口渴难耐,一进家门先“咕咚,咕咚”喝了个饱,放杯子时,看到桌上放着一个红纸烫金的喜帖,比之前见过的都精美,出于好奇我拿起来打开,想看看是谁家的喜帖。

两行端正的小楷映入眼帘:“我儿黄家驹与柳如眉定于,8月18日,星期六上午12点在家举行婚礼……”

眼前一黑,那些字像苍蝇一样,在我眼前“嗡嗡”乱飞,搅得我头脑一团混沌,感觉周身的血液凝固,时间似乎在那一刻停了下来。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抑制住狂乱的心跳,我定了定神,盯着那两行小字仔仔细细又读了一遍 ——千真万确,上面印着的确实是黄家驹和柳如眉的名字。

我把喜帖撕得粉碎,抛在地上:“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我双唇颤抖,喃喃自语着,像疯子一样冲出家门。

那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失魂落魄进了山的,我像一缕幽魂拖着空荡荡的躯壳,漫无目的在山野游荡,不知不觉来到后沟。

山还是那山,河还是那河,可是为什么在我眼里都失了颜色。河唱着忧伤的歌儿,逼出两行清泪,顺着冰凉的脸庞滚落,泪纵情流吧!山沉默着,河自顾自流淌,没人安抚我的悲伤。

“黄家驹,我不服,我不服,我就是不服,为啥,为啥是这样的结局?我不服——”我肆意吼喊着冲下山坡,扑倒在已经有些泛黄的草地上,发出痛彻心扉的嘶喊。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步步紧逼的凉意惊醒,睁开眼发现天已经暗了下来,夜幕正在一点一点收紧它的网。

现在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我本来就不熟悉路,黑暗中很容易迷路。于是我凭着记忆沿河而上,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找到了那个牧人的窝棚。

山里的气温在入夜后急剧下降,进到窝棚后,我感觉温暖了许多。

我把随身背的军用挎包垫在头下,倒下身子蜷作一团,心像刀割般疼,我瞪着空洞的双眼,凝视夜空中的寒星,和柳如眉之间的点点滴滴,像放电影一样,在眼前一幕幕闪过……

越来越浓的寒意,像后沟冰冷的河水穿透皮肤浸入肉里,最终钻进骨头。我把身体团得更紧,扯几把地上的草盖在身上,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忽然,我被一阵“得得”的马蹄声惊醒,睁眼看时,天已大亮,窝棚外阳光刺眼。

我浑身酸痛,额头滚烫,身体软绵绵,没有一点儿力气。我挣扎着坐起来,掀开身上的枯草,猫腰钻出窝棚,忽然,眼前一黑,只见金星四射,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牧民的毡房里,里面充斥着羊奶的腥膻味儿和奶疙瘩的酸味儿。

“刘河,你终于醒了!”我循声扭头一看,发现柳如眉正侧身坐在我身边,红着双眼,满脸焦虑。

我正要翻身坐起来,一双手温柔却有力按住了我。

“刘河,你烧还没有退,身体虚着呢,先躺着歇一歇。”柳如眉声音温柔,但语气不容抗拒,我只好乖乖躺着。

                          之陆

毡房外隐隐传来马的嘶鸣声,和牧民苍凉粗犷渺茫的歌声。毡房内是令人心悸的静默,静到我和柳如眉似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柳如眉轻轻取下我额头的毛巾,在盆里用冷水洗过后,再次覆在我的额上,一股清凉沁入心底,心颤抖着,我感觉有泪要涌出。

我咬紧牙关,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硬生生把泪逼了回去,闭上眼,不再看柳如眉。

“刘河,来喝点儿水”我感觉一只温热纤细的手,轻轻托起我的脖颈,我慌忙睁开眼,一只散着热气的军用水壶被送至唇边。

我张开嘴,连喝了好几口温热的开水,脖颈处的那团温热和着开水的温度传遍全身,让我那颗冰冻的心点点融化。

“刘河,你胃里难受吗?有没有想吐的感觉?”柳如眉把我放平后,柔声问我。

“我胃好着呢,柳如眉,你知道吗?我是这里有病,我这里疼,这里在流血。”我用手指着心窝,火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柳如眉。

“还好,不是肠胃型感冒,躺着别动,我给你弄点儿吃的去。”说完柳如眉拿起帆布包起身走出毡房。

过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端着一个小搪瓷盆走了进来,轻轻把搪瓷盆放在身边的小木桌上,她跪在我身边伸出双臂扶我坐起来。

我的头昏昏沉沉,在坐起的瞬间,一阵眩晕,幸亏有柳如眉扶着,没有跌倒。

“刘河,来吃点东西,羊奶泡馍,你吃下去,一会儿就有力气了。”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我早已饥肠辘辘,可是却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柳如眉,我不想吃东西,吃不下。”我冷着脸,垂着眼皮克制着自己不去看她。

“刘河,吃不下也得吃,天黑前,我们必须赶回去,山里晚上太冷,你的病情会反复的。”在柳如眉漾着柔波的杏眼注视下,我失去了抵抗力,把那碗羊奶泡馍几口吞了下去。

“你睡一会儿吧,睡眠可以帮助你恢复体力。”我躺下后,柳如眉一边替我掖被角,一边柔声说道。

“柳如眉,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嫁给黄家驹?你真的喜欢他吗?”我捉住柳如眉的手腕,大声质问她,生怕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我都是要嫁给他的。”柳如眉挣脱我的手,双眼望向毡房外幽幽地说。

“柳如眉,你心里很清楚,你真正喜欢的人是我,是我刘河,为什么非要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有人在逼你吗?”我盯着柳如眉,想透过那双清澈的眼睛,把目光投进她心里去。

“没有任何人逼我,是我自己愿意的。”柳如眉双手攥着衣角,垂着眼帘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

“是因为他老爹是乡长吗?进了乡长家的门,会有不少好处吧?”

“啪”一计清脆的耳光扇在我脸上,柳如眉因为激动脸涨得通红,对我怒目而视,眼里汪满泪。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人是抗不过命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刘河,你这么优秀,应该找个比我更好的城里姑娘,我,我配不上你……”说完,柳如眉站起身来,哭着冲出毡房。

                          之柒

“马来了,马来了。”恍恍惚惚似睡非睡之间,我被男人的大嗓门惊醒,声音带着独特的卷舌音,还没睁眼,我就知道是早晨救我的那个汉子。

“唉,我说你这么大一个小伙子,欺负人家姑娘家算撒吗?”我刚坐起身来,忽觉毡房里光线一暗,接着,一个健硕的身影,裹着浓重的汗味和羊膻味出现在我眼前。

我连忙从地毯上爬起来,虽然感觉脑袋沉甸甸,身体像被抽空,没有力气,但是已经不像早晨那样浑身酸痛难忍。

“唉,小伙子,柳护士为撒眼睛红红的?我老远就看见她抹眼泪呢,她是我请来给你看病的,你也太么良心了。”黑大个儿声如洪钟,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在他激愤的目光注视下,我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柳护士多好的一个人,你把她弄得……,我嘛,生气得很!”他一边气呼呼说着,一边比划着手抹眼泪的动作,狠狠瞪我一眼,转身走出毡房。

我用手指顺了顺乱草一样的头发,背上我的挎包,双脚像踩着棉花走出毡房,午后明晃晃的阳光,刺得我双眼生疼。

看着柳如眉袅袅婷婷,低垂着头向我们走来,我抬起手来,假装揉被阳光刺痛的双眼,抹去夺眶而出的泪水。

因为我和柳如眉都不会骑马,热心的汉子找来了他的妻子,他的妻子驮着柳如眉,他载着我,沿着崎岖的山路,沿河抄近道,送我们回三道沟村,柳如眉的家就在那里。

我骑的马走在前面,柳如眉的马跟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汉子一路高歌,苍凉深情的歌儿飘落一路。

他的妻子一路沉默着跟在身后,我时不时装作不经意朝身后望去,希望能多看一眼柳如眉那张淡若秋菊的脸庞。

然而我每次回头看到的都是汉子妻子那张红扑扑的脸,涩涩笑着,既像在笑话丈夫的直率表白,又像陶醉在他歌声的浓情蜜意里。

越过牧民妻子结实的肩膀,我只能看到柳如眉的侧脸和风中飞扬的发梢。她似乎在故意躲避着我的目光,一路上没有和我对视一眼,我一颗心空落落,在迎面而来徐徐山风中游荡,无处安放。

爬上一道山梁后,三道沟村袅袅的炊烟映入我们眼帘,炊烟缭绕下的村子,在夕阳灿烂的余晖中静默着,浓浓的烟火气息,让人立即想到一个字——家。

“下了山嘛,你们就到家了,我们的嘛就不送了。”黑汉子呲着洁白的牙齿,对我们笑着,灰蓝色的眼睛闪着快活的光芒。

“今天真多亏了你们夫妇,哪天下山来我妈店里我们好好喝一杯”我仰着脸向牧民夫妇道谢。

“好得很,好得很,到时候我们痛痛快快喝几杯,不过嘛我们不多喝,你的妈妈是个这样的人,她的话嘛我们听,酒喝多了嘛危险的很……”黑大汉笑容满面冲我竖起大拇指,对于母亲的赞许益于言表。

我用热切的目光目送着牧民夫妇的身影消失在山梁背后,然后我转过身来,目光灼灼注视着柳如眉。

她依然冷漠躲避着我的目光,注视着山下家的方向,默默不语。

我从胸前贴身的衣袋掏出一个鲜红的绸缎小锦囊,轻轻松开袋口,口朝下对着手心小心翼翼一抖,两枚银耳钉,落入掌心,四叶草型,像两枚萤火,在傍晚的余晖里熠熠生辉……

“柳如眉,本来这对耳钉我打算在过生日时送给你的,可是,可是……你在生日前就,就已经嫁人了。”我喉咙刺痛,双唇颤抖,语不成句。

“刘河,来,帮我戴上吧,我的嫁妆里正好缺一对银耳钉。”柳如眉看着我,眼里不知什么时候蓄满了泪。

                          之捌

与柳如眉分手后的日子浑浑噩噩,下班后,我不再像往常一样急急赶回母亲的店里,守不到柳如眉的光顾,我待在那里又有什么意义?

那些日子,我常常在山野沟畔游荡,像一具孤魂野鬼,裤兜里揣着口琴,寻一个无人搅扰的角落,用一支支忧伤的曲子,抚慰破碎滴血的心。

母亲早已觉察出我这段时间情绪的变化,她似乎已猜出什么,常常用温柔关怀的目光注视着我。

那些天无论走到哪里 ,总感觉有一双眼睛注视着自己,我知道那是母亲的眼睛,满含忧虑,却不愿说破,她小心翼翼维护着我的自尊,期望我能尽快走出那段灰暗的日子。

柳如眉出嫁那天,我骑着摩托车进城了,临出门时,母亲再三叮嘱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妈,放心吧,我会当心的,回来时给你带桥头那家的凉皮。”不想让母亲担忧,我强打精神,冲母亲咧嘴笑了笑。

我在城里一直待到第二天日落西山才风尘仆仆赶回家,母亲见我回来,原本愁容满面的脸绽开了笑容,她把收零钱的纸盒往柜台上一放,就陪着我从商店的后门回到家。

母亲手脚麻利张罗着给我热饭菜,我就着厨房的脸盆洗了把手脸,手里端着母亲沏的热茶,默默坐在饭桌旁,注视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出神。

“河,你知道吗?黄满仓得了失心疯……”母亲一边炒菜一边对我说。

“妈,你是说黄家驹他爹黄乡长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眉愣目瞪着母亲。

“是他呀,这沟里还有几个黄满仓?”母亲的语气不容置疑,我知道她不是一个喜欢嚼舌根的人,更加觉得奇怪。

“这么多年在这沟里他呼风唤雨,一手遮天,日子过得滋润着呢,怎么会得这种病?妈,我这两天不在村里,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接过母亲递过来的饭菜,好奇地问。

“是啊,你知道吗?他就是在家驹娶亲当天发的病。”我正在没滋没味吃着饭菜,漫不经心,听见这件事与柳如眉有关,连忙叫母亲过来坐下,细细说给我听,其实是想从母亲嘴里得到一些关于柳如眉的消息。

“其实,早在家驹婚礼前,我就觉得不对劲儿,你知道黄满仓是怕见我的,可是那段日子,他居然来店里喝闷酒。每次都是在其他人散了之后,他才悄悄摸摸过来,来了也只是蒙头喝酒,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母亲若有所思回忆着。

“噢——,妈,你这么一说,有件事我也觉得奇怪呢——家驹有些日子一直住在他家打麦场的窝棚里,好几回我看见她妈给他送吃的,我还纳闷,麦子早都打完了,家驹干嘛一直住在窝棚里?”可能是父子二人为娶柳如眉的事闹崩了吧,我恍然大悟。

“要说这黄家的婚礼办得可真够风光,三道沟头头脑脑的场面人物都来了,流水席摆了二十多桌,迎来送往,那叫一个热闹……”母亲顿了顿,像是在努力复原那天发生的一切。

“中午一点整举行拜堂仪式,我正好在最前面的桌子上吃席,所以事情的经过,看得一清二楚。”母亲慢悠悠喝着茶,注视窗外,而我早已忘记咀嚼,双眼紧盯母亲,等着下文。

“说来也奇怪,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不知咋的?当家驹陪着身穿火红嫁衣的柳如眉给他爹和他妈敬茶时,忽然,黄满仓就像撞见鬼一样,扔了茶杯,吓得屁滚尿流满院子乱跑,嘴里还嘟嘟囔囔,乱喊乱叫……”说到这里,母亲把投向窗外的目光收回来,看向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想起来了,黄满仓一边跑,一边嘟嘟囔囔喊着:鬼,鬼……鬼来了,讨债鬼来了,求求你饶了我吧,我错了,我错了,别抓我,别抓我呀,我不想死。”我和母亲的目光不约而同交织在一起,瞬间电光火石,我们似乎突然间明了了一切,我像被人当胸狠狠捅了一刀,一颗心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我失魂落魄,冲出家门,耳畔传来母亲焦急的呼唤,秋日晚风扑面而来,带着丝丝凉意,吹醒我有点儿混乱的头脑,锥心裂肺的痛更加清晰。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柳如眉,你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对吧?老天爷,你睁睁眼吧,为什么这么不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有准你朝我来啊!”我喃喃自语着,像一个醉汉,更像一个疯子,跌跌撞撞冲入夜大张着的巨口里,就让夜吞了我吧,我心痛得恨不得马上死去,死去就不再感到痛苦。

                          之玖

在我七岁时,父亲去世了,他死于煤窑塌方,当时,在煤窑下挖煤的一共有三个人,父亲是三人中年纪最大的,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头儿。

后来,听被砸断了腿的魏家娃说,父亲那时在最里面挖煤,这活儿费力又危险,他和王铁蛋负责把父亲挖出来的煤块装筐后往窑口运。

他俩正在专心往筐里装煤,“唬啷,唬啷……”煤起煤落的噪响填塞逼仄的窑洞,突然听见我父亲大声喊:“不好了,要塌方了,快跑……”说时迟,那时快,他俩刚跑出几米,只听见“轰隆隆……”一阵巨响,整座窑口陷入一片黑暗。

那次塌方,魏家娃被砸断了一条腿,从此走路一瘸一拐,好在保住了性命。王铁蛋被崩溅的煤块砸破脑壳,缝了七八针。

唯有父亲因为在最里面,正对着塌陷面,还没来得及奔跑,就被坠落的煤块掩埋,挖出来时早已血肉模糊,没有了呼吸和心跳,母亲从此成了寡妇,而我成了没有父亲的可怜娃。

也许我在人们的眼里的确是可怜又可欺的,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儿,飙水漂输给我的时候;掏鸟窝被我抢了先的时候;赛叉子枪我射中的麻雀儿最多时候……

总之在我得意洋洋享受胜利喜悦的时刻,总会有个不服气的娃子冲口而出:

“么爹娃,可怜娃,丢在山里没人管,狼来了,刁走了,他娘坐门墩,哭得泪汪汪。”伴着一阵阵恶毒的哄堂大笑,娃子们做鸟兽散。

留下我攥着拳头,恨得挫断小钢牙,强忍泪花仰天叫骂:“孙子们有爹,有个屌用,还不一样输给你爷爷,哈哈哈……”我用嘶哑的笑声掩盖颤抖的心跳。

其实,那时,我也不是孤立无援,形单影只的,泉娃总是默默无语留下来陪我的那一个。

泉娃比我瘦小,皮肤黝黑,唯有牙齿雪白,他总是默默跟在我身后,不言不语,像个小尾巴,却是我童年记忆里永不泯灭的一抹亮色。

那时,我家的院子恰巧在大商店后面,父亲为生产队挖煤命丧窑底。队里体恤弱母幼子,就让母亲到店里帮忙,一来比种地轻松,二来可以多挣些公分,最主要的是母亲能写会算也能胜任这份工作。

九岁那年的一天夜里,到了该睡觉的点,我却没等来母亲,心里莫名慌乱。于是,我拿了手电筒去商店找母亲。

刚走到商店后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呜呜呀呀”断断续续,像是被人捂住口鼻的呼救声,我意识到母亲出事了,惊出一身冷汗。

“妈——妈——”我一边呼喊着母亲一边撞开商店的后门,只见一个黑影慌不择路,跌跌撞撞冲出商店前门,消失在黑暗里。

母亲从地上爬起来,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妈,妈,你咋了嘛?欺负你的坏蛋是谁?我宰了他。”手电光照在母亲的脸和身上,我生怕母亲被伤到,咬牙跺脚咒骂着。

“没事,儿子,多亏你来了,那畜牲也没捞着啥便宜,我抓伤了他的脸,这几天保管他不敢出来见人。”母亲一边喘着粗气儿,一边理顺齐耳短发,我在一旁慌手慌脚,帮母亲拍去身上的尘土。

“妈——那个坏蛋是谁?我明天找他算账,我,我要到队里去告他……”剧烈的心痛和着如火的愤怒,我的声音在颤抖。

“你找谁告呀?他就是这里最大的官儿。”

“妈,难到是黄满仓那狗日的?我去点了他家房子!”说着我就伸手到柜台上摸火柴。

“好了,河儿,为这么个流氓犯不着搭上自己,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会替我们收拾他的。”说着,母亲已经插好前门,牵着我的手,我嫩葱似细痩身影伴着母亲娇小的身影,踏进夜色里,那晚的月亮很圆,照得满地瘆白。

我在无边夜色里像一缕幽魂毫无目的游荡,不知不觉来到父亲的墓地,我张开双臂扑倒在父亲的坟头,无声的嚎啕填塞喉咙,胸腔欲裂。

九岁时那个寒月如昼的夜填满我的胸膛,眼前哭泣的脸庞一会儿是母亲的——温润如玉,一会儿又变成柳如眉的——淡若雏菊。

“刘河,刘河,我是柳如眉啊,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耳畔传来柳如眉轻柔的呼唤,我很听话,收住泪,看向她——

她的双眼没有阴霾,没有泪花,清澈如泉,灿若星辰。

在她如水清波注视下,我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如春风拂面,悸痛一点点消散。

不知是梦是醒,只觉夜凉如水,风在夜色里无声游走,我一颗心也随着它飘呀飘,欲觅一处安身之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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