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堂故事课|戈多杀人事件
（一）
镇上的人都知道，戈多是个货真价实的懦夫。
他红脸颊上有一对水汪汪的蓝眼睛，这副可怜的样子让他看上去好欺负极了，他总是哈着腰，驼着背，因此人们几乎记不起戈多其实是个大个子。
戈多种了一块田，有一头牛，农产品和牛奶都由他妻子拿到集市上去卖，因为他自己没办法卖东西。
人们一旦看到摆摊的是戈多，就会嘲弄他，故意挑蔬菜的毛病，少付给他钱或者干脆白拿，顽童们会抢了他的东西嬉笑着一哄而散，让他一个也逮不着。
大家就像参加了一个欺负戈多的比赛，每个人都不甘落后，并且乐此不疲。
好心的特蕾莎小姐曾经试图制止他们，她说：“请不要这样对待这位可怜人！”
他们听后讪笑着走开了，但没过多久又开始变本加厉地欺负戈多，于是特蕾莎小姐不再插手。
她说：“我很想帮助你，可你首先要学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否则任何帮助都是无用功。”
唯一一个维护戈多的人也不见了，于是从此以后每天等待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嘲弄。
戈多以为不去集市日子可能会好过一点，但实际上并没有。
他的邻居见到他经常说：“嗨，臭虫，当心牛车！说不定哪天你就会被碾死在它们车轮下呢。”
他知道邻居们不喜欢他，但是他宁愿他们趾高气昂地忽视他，那样反倒会叫他好受些。
戈多去种田的时候，人们会当着他的面摘走他的农作物。
原本他们是偷偷摸摸地摘，后来变成了明目张胆地摘。
他们说：“你不会那么小气的，对吗？”
他们料定戈多不敢反抗。
就连他去挤牛奶的时候，也会发现牛奶总是少了很多，或者干脆全部被挤空了。
有一次他碰到镇上的无赖约翰正在挤他的牛奶。
约翰说：“我想喝牛奶，而你这里正好就有。像你这样的废物难得能帮到别人，就心存感激吧！”然后继续挤奶。
从那以后，戈多再看到他挤牛奶，就躲在一旁等他挤完再过去，看看有没有剩余的可挤。
某天他的妻子终于爆发了。
她说：“今天的牛奶在哪里？萝卜怎么只剩这么几个？我们这个月靠什么吃饭？”
戈多的红脸颊更红了，他嚅嗫着，半天说不出话。
他的妻子尖叫：“哦，你这窝囊废，我简直受够了！天知道我当年怎么会跟你结婚！”说着她收拾行李摔门而去。
戈多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呆呆坐着，过了三天他的妻子仍然没有回来。
他想：她大概不会回来了。
她说的对，他就是个窝囊废。
他不配活在世上，他应该去死。
想到这里，戈多决定自杀。
(二）
戈多害怕痛苦，于是他打算买很多安眠药，在睡梦中死去。
反正他要死了，所以他准备再买瓶酒，临死前享受一下。
他拿着家里所剩不多的钱，来到了集市。
这可怜人以为他临死前上帝会大发慈悲放过他呢，然而那群顽童的出现打破了他美好的幻想。
他们说：“把钱交出来，就放你过去。”
戈多心想：这可不行，把钱给他们就不能买安眠药了，绝对不行。
顽童们见他不做声，就认为他像往常一样妥协了，于是一拥而上直接抢。
戈多惊慌失措，他胡乱挥舞双手，令他没想到的是顽童们脆弱得像牙签做的小人，他的手一碰就哗啦啦倒了一地。
他们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并且恶狠狠地威胁他，说他们的家长会过来揍扁他，然后全部跑走了。
戈多又惊讶，又害怕。
他惊讶的是，一直欺负他的顽童们居然如此不堪一击。
他害怕的是，他们的家长很快会找上门，教训他一顿。
他想：这下可惹了大麻烦。现在他要快快去买酒和安眠药，在顽童们的家长找上门之前赶快死掉， 这样就不用面对他们了。
于是他一路跑着去了药店和酒馆，然后飞似的奔回了家，锁上了门。
可是时间太仓促了，万一他还没喝完酒或者没吃完安眠药，顽童的家长就找上门了呢？
他这么想着，然后决定把安眠药倒在酒里，一口气喝下去，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了。
他打开酒瓶子，把药粉全部倒进去，他的手在颤抖。
他晃了晃酒瓶，把药都溶进去，正要喝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哦，上帝啊！戈多一面绝望地想着，一面认命地去开门，他已经准备好挨一顿揍了。
结果门外并没有一群拿着木棒怒气冲冲的家长，那里只有一个人。
他是戈多的债主。
准确地说，是他背了一筐破碎的瓷器，故意被戈多撞倒，然后硬要戈多赔偿的。
他大摇大摆迈进门，一屁股坐在戈多的椅子上。
他说：“穷鬼，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戈多站在一旁回答：“我现在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先生。”
他说：“我既然来了，总要收点利息再走吧。你老婆在哪里？叫她出来陪我。”
戈多盯着地板，说：“她早已离开了，先生。”
债主嘲笑他：“哦，你真是个废物，我要是你我就去自杀。嗯，这是什么？”
他看见了酒，伸手就要拿。
戈多一个激灵，高声喊道：“不行！”
债主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冒犯，他问：“你说什么？”
戈多被自己刚才的行为吓到了，哆哆嗦嗦不敢作声。
债主冲他咆哮：“你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我告诉你，我就是要拿走它，而且还要当着你的面喝光！来打我呀，废物！”说着他拿起酒瓶一饮而尽。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等戈多反应过来的时候，债主已经倒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他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抱头，两眼发直。
（三）
镇上出了一个大新闻：懦夫戈多杀人了。
法庭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伸长脖子，都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法官说：“我提出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明白了吗？”
戈多说：“是的，先生。”
法官：“你承认你的罪过吗？”
戈多：“不，先生。”
法官：“事发地点是不是在你的家里？”
戈多：“是的，先生。”
法官：“酒是不是你买的？”
戈多：“是的，先生。”
法官：“药是不是你买的？”
戈多：“是的，先生。”
法官：“是不是你把药放进酒里的？”
戈多：“是的，但……”
法官打断他：“那么毫无疑问，杀人凶手就是你。”
于是判决结果出来了：戈多因为没钱还债，把他的债主骗来家里，毒杀了他。法官判戈多死刑，明天中午在镇中心执行。
人们议论纷纷，他们说，戈多平时畏畏缩缩的，一看就不像个好东西，如今果然做出这种事，这种人实在该死，早知道就该合起伙来使劲欺负他，逼得他在这里混不下去远走他乡，这样可怜的债主就不会被杀了。
他们越说越激动，义愤填膺，吐沫横飞，一个个仿佛错过了拯救世界机会的救世主。
值得庆幸的是，吃饭时间很快就到了，“救世主”们终于循着饭香，纷纷回家去了。
（四）
这天晚上，戈多在监狱里辗转难眠。
不是因为隔壁犯人鼾声如雷，也不是因为法官冤枉了他。
而是因为明天他就要死了。
戈多有些困惑。
他原本就是打算自杀的，但是一想到明天真的会死，他就睡不着。
是害怕死刑带来的痛苦吗？
还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现在一点都不想死。
但是正如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该来的总会来。
第二天，戈多被押到镇中心，他将在人们的围观下迎来死亡。
（五）
这天中午天空布满乌云，时不时有几声闷雷，天气又闷又热。
虽然骤雨将至，可镇民们对戈多的死刑表现出了罕见的热情，从未见他们在什么事情上如此积极过。
他们拿着雨伞，聚在一旁，兴奋得不能自已。
人群中央站着今天的主人公，他正在绞刑架前等待死亡。
在行刑者把绳索套在他脖子上，他感觉自己喘不过气了，心脏砰砰直跳，两眼发黑。
时间到了，他感觉绳子一动，似乎被什么人抓在手里，然后猛地向后收紧。
戈多的脖子被扯得几乎和后背形成一个直角，他感觉血液全部涌到了脑袋上，耳旁嗡嗡作响，他的脖子暴起青筋，发出令人担心的喀拉声。
人群发出惊呼，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戈多已经听不清了。
就在他的脖子马上被勒断的时候，绳子突然放松了。
他捂着脖子，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用目光搜索着这次变故的原因。
很快他找到了——是特蕾莎小姐。
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整个人像一团火焰。
她强硬地拨开人群，来到绞刑架前，要求暂停行刑。
她问法官：“您为什么判他死刑？”
法官回答：“因为他杀了人，亲爱的小姐。他把他的债主骗到家里，并且下在酒里下药，很明显这是一场由债务纠纷引起的……”
她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不顾他脸色难看：“您竟然相信戈多能做到这种事？哦，亏我认为您还没到老糊涂的年纪呢。戈多，请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戈多很犹豫，他担心自己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什么。
特蕾莎小姐看着他：“我相信你是无辜的。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你得学会站出来为自己说话，否则再多帮助也没用。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望着那双坚定的眼睛，戈多被她所感染了，他想：反正自己就要死了，为什么不干脆把实情说出来？或者这什么都不会改变，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于是他全都说了，从想自杀的原因，到他如何买安眠药，再到债主如何误喝了他的酒。
说完以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释然。
人们议论纷纷，法官说：“不管怎样，戈多害死了一个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所以死刑还是要执行。”
特蕾莎小姐遗憾地瞟了一眼法官，转头对戈多说：“虽然为自己辩护不一定总是有用，但你终于做到了，我要向你表示祝贺。”
戈多说：“谢谢您。虽然我还是会死，但我现在感觉自己没那么糟糕了。”
特蕾莎轻快地说：“哦，事实上你不会死，因为我今早发现了这个，也就是我此刻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她向角落里的某个人挥挥手，示意他过来。
人群中传出不可置信的惊呼，因为那人正是戈多的债主。
法官不可置信地问：“这是怎么回事，您不是已经死了吗？”
债主一副刚睡醒的样子，嘟囔着：“不，我只是睡了一觉，而且睡得很沉。我听说这窝囊废要被处死了，所以赶了过来，他还欠着我的钱呢，不能就这么死掉。”
特蕾莎小姐笑着说：“如您所见，法官先生，他还活着。所以请结束这场荒唐的闹剧，放戈多回家吧。”
（六）
人们散场后，戈多呆呆地站在原地，他已经完全混乱了。
他问特蕾莎小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想不明白。”
特蕾莎大笑：“你的安眠药是在镇上的药店买的吧，你真以为他们会按价格给足你药量？”
戈多终于反应过来，他也笑了。
他是镇上有名的懦夫，买东西的时候店里总是给他缺斤少两。
也就是说，这次安眠药的剂量根本不足以致死，和酒掺在一起，最多让人昏睡过去而已。
他又问：“您既然知道那个人活着，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带他进来呢？”
特蕾莎回答：“因为你总是很懦弱，不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我认为那是个让你突破自我的好机会。”
他问：“如果我刚才没为自己辩解，您打算怎么办？”
她看起来一脸认真：“如果你选择继续做一个懦夫，我认为死亡对你而言比活着更仁慈。”
看到戈多的表情，她笑着补充：“哦，别担心，我只是在开玩笑。”
这时旁边有人说：“她是你的朋友吧？那么让她替你还钱！”
原来戈多的债主还没走。
戈多和特蕾莎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戈多对他说：“我不会给你钱，她也不会，我一直都知道，那件事是你在讹诈我。”
债主气急败坏，挥舞着欠条：“这可是你签了字的，不还钱，就准备进监狱吧！”
戈多今天死里逃生，他看着债主暴怒的脸，惊讶地发现自己没那么害怕了。
他想到顽童们捉弄自己的招数，心生一计。
他说：“我不记得我签过什么欠条，说不定你是伪造的，除非你让我仔细看看，那究竟是不是我的签名。”
债主大怒，但又无可奈何，他把欠条往戈多眼前一伸，吼道：“好好看清楚，穷鬼！”
戈多十分仔细地看了看，说：“哦，没错，这正是我的签名。”
说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夺过欠条，撕成了碎片。
他说边撕边说：“您说得对，特蕾莎小姐。与其做个懦夫，还不如死了更舒服。”
特蕾莎大笑。
两个人并肩走了，徒留目瞪口呆的债主站在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