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
战场上的宁静是虚假的。
浑身不知哪儿痛就是哪儿都痛,骂骂咧咧倒退着匍匐下被炮弹砸出的坑里,好像这样就能转移被迫牵拉的疼痛感。下次突袭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尽早找个安全的避所比较保险,再说这里还暖和一些。万一敌军丧心病狂前来“清场”,说不定我能从这儿往脸上抹几把血跟土,装个死人逃过一劫,之后再想办法找到通讯站……不过敌方也有可能越过此处攻往下一个城市,毕竟这里实在没什么需要武力掠夺或警戒的了,无论财力还是人力,这里只剩下了土地。
再说找到通讯站又能怎样,前线这么大阵仗,援军不可能没察觉到,除非,我们已经被抛弃了,主力早已转到后方。哈,理所当然不是吗,牺牲少数,换取多数人存活的希望,有舍有得。多么简单的一道算术题啊。但只要能迎来和平,我们几千人丢掉的性命也值了。
手扶着隆冬里还残留余温的焦黑土坡站起时,我在模糊的红色视线内看到对面似乎坐着一个人。下意识抽出匕首抬臂用力掷去,随着上臂伤口再次撕裂,匕首也斜插入对方肩膀。啧,可我明明瞄准的是他的脑袋。对方没有挪动,甚至一个喷嚏都没打,不过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心下已是了然。一步贴着一步,每一步都伴随极力压制的喘息,我捱到人身边,擦去流到眼前的血,才看清他与我穿的是同款军装。愧疚感涌上心头,我蹲身揩去他脸上的灰尘,发现他不过是个年轻小伙,大概跟雷纳托差不多年纪。指尖传来破碎的温度,看来人还没走多久,如果我早些来到,会不会……我将他滚落在旁的头盔捡起来象征性地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极为正式地正要戴在他头上,却看到他手里的一只小瓶子。
头盔被我毫不怜惜地重新丢回地上,我捏着粗糙的小玻璃瓶,单手将上面的土抹干净,才接受这的确是队长私下发给我们的药,再按按他的身体,果然并没有什么致命性的重伤。呵,去他的愧疚感吧,原来又是一个受不了战场自行了断的家伙。不过算了,本来是常年泡在温室里的雀,如今却时时像只惊弓之鸟,这么痛苦,死了也好,轻松。嘲讽地笑了两声,我一边叹息一边扶着渐冷的土坡缓缓倚在尸体上,从口袋中摸出某位老兵给的最后一根烟——他在不久前那场突袭中,在炮弹炸开的火焰里变成了碎块——咬紧烟蒂,旋开刀柄将针线倒出,重新缝补再次崩开了的伤口。没有麻药了,针尖刺透皮肤,我疼得谩骂压住想哭的欲望。虽然我确实不在意男人像女性一样发泄情感的样子,就像我的小弟弟雷纳托,但我可不是他。我的眼泪只在百分百有用的时候才冒出来,所以我从小到大就没放肆过几次,因此,我们的胞兄科斯坦佐常嘲笑我说“你迟早会憋成蘑菇”。可是就像现在,哭有什么用,哭就能不疼吗,就能止住这场荒谬的战争吗?
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惊心的爆炸,震的心脏发颤钝痛,但我大概躲过了一劫。看吧,之前的宁静只为蓄势,而不是像死人这样,安静后就真的安安静静了。远处一片素白上燃起火光,这片纯白的土地早千疮百孔。
我看着如同蚯蚓一样扭曲的黑线,将被咬成烂末的烟蒂啐到一边,把针线收回刀柄里。这种时候我突然就很想雷纳托,他包扎伤口很有一手——虽然科斯坦佐的技术也不错,但他肯定会狠压我受伤的地方看我疼得呲牙咧嘴,然后发出大笑。所以上帝啊,我祈求你千万别让我们的小弟弟被那群不守信用的人拉到战场上!因为那个没用的家伙哪怕做医护人员最后也一定紧张到只会添乱,然后因此丢了性命,说不定还会顺便带走几条!
慢慢吸进火药跟铁锈味混合的空气,让它们不那么用力的割痛肺脏,我才敢抬头舒展脖颈,也才注意到星空已不像以往美好。头顶挂着的无疑只是块破抹布,曾经璀璨的星星如今胆怯的躲在硝烟与云层后,自觉埋去光芒——像常爱呆在我跟兄长身后的雷纳托。
比起跟我们厮混他更乐意啃那些反正我是看不懂的书,因此渊博多才,招人喜欢也是常事。他在我们出头时就站在一旁,看我们惹完事了,大人一样叹口气,制定三人的脱身计划;如果没成功,简单,没人能抗拒他那双充满眼泪的眸子,这让他的眼睛更像大海,迷惑的人根本无法开口责怪,于是就只有倔强的我和大哥受到惩罚,让他有锻炼包扎这项本领的机会。可是,他拿枪的样子就像个女人,那握着枪柄小心翼翼的模样现在还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要我说,那只白净的手只适合握住画笔在画布上勾出另一个世界;或者端着本《神曲》,亦或是什么关于医学的书,安安静静地坐在阶梯上,迎着阳光,眯着眼,另只白净的手就在上面写写画画。碰到疑难偶尔蹙眉的认真模样便会惹来几位贵妇的青睐,或得到几位姑娘的鲜花。我对此很不服气,他分明连枪都不会拿。
雷纳托真是这世上最不适合战争的人。面对任何争执都会选择退让一步,而不是我那样逼得对方无路可退。于是大哥常拿我当反面教材给他的学生比划,真讨厌。
呼出口浊气,我抿着嘴把目光从天空移开闭眼小憩。刚才的爆炸告诉我战线又向后撤了,下一个城市是什么来着……我记不清了。老一辈说临死前你想到的是这辈子深爱的人。我也希望死前,我想到的是还没出现的爱人,而不是他们俩个麻烦鬼。
“雷纳托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适合战争的人”,说实话,这不过是自己可笑的主观想法。
毕竟,谁又适合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