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 | 年三十,三十年
文 | 鱼爱吃猫
儿时的过年,不像如今短短的七天假,而是从腊月初八一直持续到正月十五的漫长节日。结束了一年耕作的人们藏好了粮食,开始守在一起度过气候最酷寒的日子。
一、送灶神
在我的记忆里,过年的气氛真正起来,是从腊月二十三开始的。在这天,灶神要返回天庭去述职,所以家家户户都会“送灶神”:准备一些汤和甜食,供奉在灶神的神龛前,然后一家人将这些供品吃个干净。这样,灶神回到天庭,就会向玉帝表彰这家人节约粮食的好习惯,保佑新一年的福气。
我小时候,物质远没有今天这么丰富,平时吃穿都尽量节省。“送灶神”这天吃到的香甜供品,能在记忆中停留很久,也真正意味着过年的开始。孩子们雀跃又不敢显露地聚在大人身边,等待仪式的结束,然后抓起甜食,大快朵颐。这也是顺口溜中,“二十三,糖瓜粘”的由来。
之后的几天,打扫屋舍,做豆腐,磨面粉,杀年猪,到了二十九,大大的白面馒头就蒸好了。欢实地睡上一觉,就到了年三十。
二、上坟
三十这天一放亮,过年的气氛就达到了顶峰。各家都开始为今年的最后一天忙碌,大人们有条不紊地做事,小孩们心里不懂,也有样学样地跟着。
吃完早饭,头一件事是上坟。
村子的旁边就是坟地。跟着大人,沿着小路走到村外,便见到了那片安葬先人的土丘。过年这么重要的节日,不能让自家先祖冷冷清清,所以上坟是必须的。按辈份从高到低,家里所有的先人都要拜一遍。
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却也听过狐仙野鬼的传说,但在这先人安息的地方,我从没感到任何胆怯。父亲会牵着我的手,介绍每座坟里躺着的是谁,以及此人一生的善行。完了燃起三根香,跪下叩拜,再让我也照样做一遍。想到这里长眠的是个好人,还是我的祖先,心里就只有一些难以言喻的感觉。现在想来,应是崇敬和缅怀。
三、看碗鱼
到了中午,年饭就摆上桌了。那时的年饭是名副其实的,它最丰盛,最难做,规矩也最多。
大门进来是堂屋,右手为尊,主桌就摆在右墙靠里的角落。八仙桌方方正正,靠右墙最里面那个座位便是主座,由家里辈份最高的爷爷先落座,旁边是奶奶。折过来朝着大门的一侧,紧挨着主座的两个座位是次座,归家中长子夫妇,也就是我父亲的哥哥嫂子,我的大伯大娘。另外两边,坐的是我父亲母亲,和他的弟弟弟媳。
一张桌子肯定是不够的,爷爷奶奶生了五男一女,到了我这一辈,更只有我一人是独苗。所以每次过年,家中人丁兴旺,三张八仙桌也只是刚刚够用。爷爷家的堂屋一下子显得逼仄又喧哗,大人们敬酒聊天,小孩们窜来窜去地玩闹,连两条土狗也比平时欢快许多。
正式开席之前,必不可少的环节是“看碗鱼”。两斤左右的鲤鱼,烧到半熟,装在盘子里,由主灶的大娘端出来,挨个桌子走一遍,让所有人看看这条鱼,但不能下嘴吃。这叫“年年有余”。
小辈们早已饥肠辘辘,看到一盘冒着热气的鱼端出来,都想动筷子。大人们叫着“没熟没熟”,我们就只好退却了,看着大娘把那盘鱼端回厨房。后来终于知道,这条鱼是故意不弄熟的,就是怕孩子们没忍住把它吃了。
也不是老不吃,到了初一,鱼会再次下锅,完全烹熟。这回孩子们能吃了,而且必须吃得只剩骨头,这叫把年年有余吃到肚子里。
四、点坟灯
天快黑的时候,坟地又热闹起来。这次却不是上坟,而是“点坟灯”。黑夜即将到来,活人们团圆守岁,死者也不该被遗忘。人们在墓碑前点燃一支特制的防风蜡烛,可以燃烧三天不灭,谓之“坟灯”。有了这点灯火的守护,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就不会在新旧交替之时感到孤独和迷茫。
农村的孩子都见过“鬼火”,这是人体内磷元素生成的磷化氢在空气中自燃。虽然没有任何超自然的成分,但那惨白或惨绿的幽光,无声地飘荡在坟茔之间,的确像鬼魂点着的小小灯笼。你若是从它旁边经过,它还会跟着你走。胆小的人真有可能被吓坏。
三十这天的坟灯却不一样。橘黄的火焰虽然照不亮多大的范围,但许多灯火连成一片,足以让凄清的坟地温暖起来。行走其间,不见惶然,惟有平静。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对现实生活的期望,愿祖先保佑,来年家中的一切会更好。
点完坟灯,天色终于暗了下来。大人孩子们开始返家,守岁就要开始了。
五、五福面汤
晚饭吃的是面条或者饺子。在老家,饺子并不是非吃不可。然而用来下面条和饺子的汤,却很有讲究。五种肉类熬制的高汤混合,再经过适当的调味,就是“五福汤”。三十的晚饭,一定要这种汤来打底,才能讨得开年吉利的彩头。
童年的我不懂劳动人民的智慧,奇怪为什么不继续吃中午的大鱼大肉。等面条和饺子端上桌,我才发现,经历了中午的荤腥,一碗香味浓郁、吃着不腻的面食才是肚肠想要的。趁热吃下去,满齿留香,浑身舒泰,好似孙猴子吃了人参果。吃一碗还不够,半大小子能吃两三碗。
面条是手擀的,饺子皮也是手擀的。现在回想起来,并不如何劲道,煮在汤里还有点糊。可就是那碗过年的面汤,这么多年,无可替代。无论走到哪里,对面条和饺子最美好的回忆,始终是过年的那一碗。
六、祖屋和年烛
吃完晚饭,就是守岁了。每家各自守岁不必多提,村中有个特殊的地方,虽然平时不住人,这一天却最为热闹,这就是祖屋。
祖屋与祠堂比较类似,但不像祠堂那么严肃。祖屋是全村人集资建造的,需要修缮时,也由大家一起出钱出力。我父亲说,村民们供奉的先祖,是北宋时期一位宰相的孙子。他从江西率族来此地定居,开枝散叶,繁衍至今。不光是我们村,方圆一百里的所有村子,都敬他为先祖。
三十这天,祖屋从早上就迎来了各家参拜先祖的队伍。大家按辈份和长幼把队排好,挨个给神台上的先祖塑像磕头敬香。全部敬完了,就会有几个家中的男丁,抬着一根粗如儿臂、长过一丈的红色香烛进来,让家里的长辈点燃,然后抬到一个巨大的香炉跟前,合力将香烛竖起,吭哧地喊着号子,把它深深地插进炉灰里。这叫“点年烛”。
年烛的烛火,会一直亮着,直到几天后红蜡烧尽,自然熄灭。老家说“守岁”,在祖屋里打牌聊天,守着年烛,确保烛火在新年到来前不灭,是其中一个重要的方面。
我抬过“年烛”,那红色的蜡质量并不高,粘糊糊的,会在手上留下痕迹,燃烧的时候也经常冒黑烟,熏得屋里的人睁不开眼睛。如果只是三十晚上不能烛灭,似乎不需要这么大的蜡烛。那时的我闹不清其中的缘由,问大人,却也支支吾吾地,得不到答案。
许多年后,我自己琢磨出了其中的道理。其实年烛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大,但各家存了攀比的心思,觉得自己家的年烛不能比别人家的小,免得在先祖跟前丢了面子。于是你买一尺的,我就买一尺三的,渐渐地,年烛就成了今天的样子。做得如此巨大,为了省点钱,质量自然好不到哪去。不过面子既然有了,熏着也就熏着吧。
七、尾声
钟声一响,也就到了新年。之前的一系列活动,已经把乡亲们的热情调动起来,新年一到,大家自然地互相走动。过去一年的龃龉,在发自内心的问候和祝福面前,已然消弥了大半。孩子们拿着压岁钱,开心地四处跑着,把欢声笑语传遍整个村庄。
过年对于农村人来讲,除了农闲时节凝聚族群的仪式,更是一年中最重要的社交场合。规矩虽然繁杂,但都是为加深人与人之间的联结服务的。漫长的历史中,吃穿不愁的时节毕竟只是少数,人们只有长相守望,彼此关爱,才能度过那些艰难的长夜。过年,纪念的远不止时间的流逝,更是礼赞人与人之间斩不断的联结。
三十年后,岁月使我不再懵懂,对当年的种种却记得更加清楚。我早已远离了农村的生活,然而即使身处时代变幻的最前沿,定义我的,仍然是童年的记忆,是从五千年历史中走来的鱼、灯、面汤,还有年烛。
时间不曾冲淡我的年味,它只会让年味发酵,变得越来越香醇、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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