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梦中
穿过三栋高楼的缝隙,与阳光一起,翻过一排车库,看上去像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红砖瓦房,有些还保留着尖顶琉璃瓦的遗留色彩。再往远处,是浮现在大雾里的高楼,它脚下的麦当劳散发出牛肉堡的香味,这就是每天目光所及。
但战争常常是一种突然爆发的东西,子弹划破空气在耳边留下刺耳的余音,我一直都以为这应该永远都是梦里的场景。
是的,一颗火星点燃了一桶火药,一桶火药点燃了整个天空。我没有尝过所谓“硝烟”的味道,但这恐怕就是硝烟——乌鸦的叫声盖过喜鹊的低吟,伸手就可以碰到的浓浓大雾落在叶片上,本应该是清晨的露珠,反倒成了骇人的哑弹。无人不渴望和平的时光,求学的生涯。
梦为什么是深绿色的?当我是一名初三学生的时候,就已经坐在这里了。我理了平头,把诺基亚偷偷藏在袖子里和女朋友发短信,可这种美好的回忆却像是溺在幽绿的死水湖里,那个时候的寒冷和困倦比这种香甜来得更快更清晰。我甚至记得那个时候熬夜看书的样子,却连他们的相貌都记不起来,一想到这些,我就不能呼吸。
后来果然出了事,我以为我们可以很顺利地走在同一所高中里,可最后还是分道扬镳。在开学的那天,她站在我的学校门口,把一只刺绣的浅绿色的兔子送给我,又是绿色。
雨落下来,打湿炮火过后留下的废墟。散落的钢筋和水泥诠释这座城市本来的面貌,伟大又渺小;战火肆虐,却没有能够保卫这座城市的人,溃败已经不能形容这样杯水车薪的场景,被卸掉弹夹的枪支零零星星出现在街道各处,爆炸不时给城市带来新的生机。
那年我十八岁,即将面临第二次高考。
“最可怕中学”的名头不是空穴来风,咳嗽的时候没人舍得吃药,发烧的时候没人舍得量体温,不是吝惜金钱,而是吝惜时间。肺部CT的阴影让大家都慌了神,肺炎向来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强大的激素注射进人的体内,用生物书里的浅显知识杀死病毒,没人敢在那个时候松懈。
我记得在读高中的时候,也爆发过一次不大不小的战争。我把它称之为文明的战争,是因为所有战争的因素都存在,只不过更换了一种稍微文雅的形式摧毁瓦解对方,如果那个时候真的可以给我一把武器的话,我也许会毫不犹豫参加战斗,也许会杀敌无数屡立战功,或许也会被敌方藏在化粪池里的狙击手一枪毙命。
所谓枪响之后没有赢家,那场战争最终的失败方是公众知识分子,赢家太多了,但大家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从那以后,公知变成了一个最恶心的侮辱用词,我等平民向往这场斗争,但没有参战的资格,只好旁观之。
高考的时候,我总想把自我的意志和我们所追求写进那篇类八股文里,语文老师敢给我高分,但是评卷人绝对不敢。
我总是想把眼前的这种盛况写进文章里,我总是幻想着用一场战争记录概括当下事件,描绘愚钝、陈腐、鼠目寸光和尖牙利爪,这下战争真的到来了,和我们想象得别无二致。
小孩子跑到一米深的弹坑里,童真的光芒映在金属碎片上,不知道该把它称作温馨还是残忍。舆论总是最可怕的,它太容易栽进敌人手里了。资本总是控制着每一步的走向,有些话语为了金钱,有些话语收了金钱,也有些总是在不合时宜之处开不合时宜的玩笑;我们所谓先行者和引路人,根本无关于政治和自由,星星之火足以燎原,大家都没什么文化,直到一个也没什么文化的人找出了一句听起来大家都满意的话,这句话便成了真理。比起当初的非法游行,为了无关生死的高尚情操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骂统治者是狗屎,骂同胞是窝囊废,战争显然更能刺入百姓内心的痛处;一场残酷的战火降临,再也不会有人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子弹擦过脸颊的灼烧感总是携带着更大剂量的惊悚。而燎原向来不是个好征兆,燎原便是烧光。
幸运的是,我早就不在乎这些了。
我曾经很天真地以为读些圣人的思想就可以变得不一样,其实后来想一想这不过是拿伟人的想法灌输自己,但历史上从来不会出现两个近似的屹立者,想法这种东西实在无法剽窃。这点大概与铺天盖地的舆论恶臭论十分相仿,许多人无法坚定地成为对自己的信徒,在我看来,那可能是他还没有形成足以让自己信服的价值体系,无论对错;他无法对某些事物有自我固定的认知,这种认知跟随他人的说法不断动摇,所谓取长补短,却常常补到连自己原有的观点都无法说服。我眼前滑过的顺行者和逆行者,大抵皆如此。
因此我常常告诉自己,我们绝不可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如果阶梯存在,我们更不可能是同一个楼层上的人,因为我追求的东西,他们永远不会在乎,我所求的文化,他们只会把它当作普通的生活,我向往的无法触碰的神秘之物,他们只用来维系生命,什么是自由意志,什么是胁迫,什么是锁链,扣在僵尸头上的黄油和炫彩的魅惑菇,他们从不以为然。
后来我去了另外一个城市,想开展另外的生活。那是一个高度发达的地区,科技交融在城市各个角落,我住在一个不算破旧的出租屋里,和一群留着长发的摇滚乐手一起,架子鼓富有节奏的噪声常常打破我的幻想,但总归是另一种说法上的疯狂。
摇滚乐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样子的,留着长发的大家都可以称作诗人。他们并不是缺钱花,甚至名扬在外,只是喜欢把钱花在真正喜欢的地方,也许昏暗的灯光更有利于灵感的迸发,大家都喜欢这样的氛围,我同样。每当西装和杂乱的长发混合在一起,随着鼓点和贝斯的声音颤抖之时,我总是感觉可以看到很远处的东西,穿过墙壁,穿过封锁,穿过山山水水,那里不过是另一片黑暗,但总的来说很是光明。
广播里滋滋的声音带来最新消息,闻讯这个城市也失守了,一切可以代表文化之物尽数灭亡,我看着窗外,有点遗憾。这是最后落地的那一根针了,却能扎穿所有肉眼可见的鄙夷之物,刺穿自己,刺透他人。这种怀念无关政治,大家总是趋于反抗,但却因为反抗而动摇,它带着它本土文化的包容性敞开怀抱迎接每一种新生的思想和文化事物,我曾很感谢它,却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怨恨,远处目光不及的地方,躺在硝烟之下,有精致的木质桌椅,镀金的钢笔,金丝眼镜,西装革履。
我抬头向书柜上看最后一眼,小波、都良、韩塞、王硕等等,他们带着历史性的文字,有的走进坟墓,有的白发苍苍,黑白色的炫光缠绕在这里,我也只有这些了。
穿着白色大褂的陌生人把我架起来,我明白他们将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战争时刻,战争时刻,我不明白这场战争到底起源于何处,到底是内部撕裂,还是里应外合?我不相信这里已经残破到这样的程度,直到我走出街道,走出城市,我等还在高喊所谓信仰之物,但信仰能够拯救这里吗?
我没有精神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