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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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颖从菜市场买菜回来，远远地看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正好是绿灯，本想快走几步穿过马路。结果还是慢了一步，就差那么一秒的时间，张颖刚走到路边，绿灯像有意开玩笑似的，眨巴了一下黄色的眼睛，变成了红色。张颖瞪着这像兔子眼睛一样的红灯，嘴里不满地嘟囔着。
今天真的是处处不顺。刚才去买菜，差一点跟卖豆腐的打起来。之前张颖买了块豆腐，走出两步，无意中拿起豆腐闻了闻，感觉不太新鲜，便提溜着豆腐找了回去。卖豆腐的女人说豆腐没事，是新鲜的。张颖说，你闻闻，有股味儿。女人闻了说没味儿。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一个要退，一个不给退，两人因此吵吵了起来。人越围越多，七嘴八舌。后来怕影响生意，女人才勉强退了豆腐。
张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生气，结果又遇到这三赶两赶也没赶上的红灯，心里的气又添了几分。
正在张颖心里的小火苗“噌噌”地往上烧时，一辆黑色的奥迪A6紧贴着张颖戛然停下。没防备的张颖吓了一跳，本能地退后一步，张嘴刚要吐出一串国粹。车窗缓缓落下，探出一张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脸。张颖硬生生咽回到了嘴边的国粹，疑惑地看着车里的人。
“张颖，不认识我了？我是程强。”车里的人笑眯眯地看着张颖说道。
“程强？哦……呵呵，是你呀！”张颖一下子回过神来。一边笑着回着话，一边下意识抬起右手把散落在鬓边的一缕头发掩在耳后，又随手拉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角，心底十二分地懊悔自己今天出来穿得太随便了。
其实自己一直很讲究衣着的，虽然价钱都不贵，但都搭配得立立整整的。今天是个例外，纯粹是个例外。如果不是因为一大早就跟大志叨叨嘴，一气之下胡乱穿了件衣服，便来了菜市场，此时也不会如此狼狈。
一大早，大志说好久没吃鱼了，让张颖下班回来时买条鱼。张颖听了，想起昨天上班时同事手上刚戴的大镯子，而自己光秃秃的手腕上，除了烫伤留的疤啥也没有。于是没好气地怼道：“就你挣这仨核桃俩枣，还想吃鱼呢！想吃自己钓去。”
大志不明就里，还乐呵呵打趣她，“哟呵，这一大早的，哪来这么大的起床气？”张颖不想搭理他，一气之下便来了菜市场。
好巧不巧，不早不晚不偏不倚地就在今天遇到了二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关键是这位同学当年上学的时候曾经热烈地追求过自己。当时看他傻小子一个，其貌不扬，学习又不好，于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选择了现在的丈夫大志。
大志那时是班长，学习好，长得好。和程强相比，除了家境比不上他以外，可是处处都比他强。程强那时学习垫底，人也长得皱巴，要不是他老子有钱，人脉又广，能不能上这重点高中还是问号呢！
所以，当张颖第一次在书包里看到程强的小纸条时，气不打一出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随手把纸条撕个粉碎。
程强后来又变着花样，给张颖塞过几次情书，都被张颖随手扔了。最后一次，张颖实在忍无可忍，趁下课没人，在程强的书里夹了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两个字“无聊”。
程强看到纸条后，很是蔫了一阵子。从此以后，再没跟张颖有过联系。即便是在班里进进出出，两人也像是不认识。
也就在程强追张颖的同时，张颖也在暗暗地喜欢着大志。大志优秀的成绩和帅气的长相，像一块磁铁吸引着张颖靠近。
少女的心事是藏不住的，张颖的好感，大志也能感觉到。他也喜欢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但因为要备战高考，所以他不能因此分散精力。
当高考完毕，大志约了几个同学一起出去玩，其中就有张颖。
游玩回来后，两人的关系也越走越近，最终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正式成为男女朋友。
两个人都考上了大学，开始了四年的异地恋。毕业后，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再后来，大志到小学当了一名化学老师，张颖进了一家新开的化工厂。
没想到化工厂仅仅红火了五年，便停了产。张颖成了下岗工人。下岗后的张颖经人介绍进了一家超市当了理货员。工资不多，属于撑不着也饿不死的那种。
当初在学校如鱼得水，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大志到了社会上，却如鱼儿到了岸上，事业不温不火，就连职称到现在也没评上。眼看着亲朋好友这几年都买了单元房，自己一家还挤在破旧的小庭院里，夏天刮风下雨进进出出两脚泥；冬天暖气不热，窗户透风，只能一入冬，便用胶带把窗缝糊上。
有一次，张颖出门倒垃圾，正好遇到一个久未见面的朋友。按说怎么着也该让人家去家里坐坐，但张颖想到自己家逼仄的房间，掉了墙砖的小院，坑坑洼洼的地面，便张不开口。两人就这么站在马路牙子上唠了半天磕。
自那次以后，要强的张颖心一横，刮净所有的积蓄，咬牙交了首付，贷款买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单元房。房子虽小，但毕竟也是新房，再也不用担心夏天下雨，冬天透风了。再遇到老朋友，也可以大大方方让人家来家喝杯茶了。
新房子住上了，但房贷也背上了，日子过得捉肘见襟，紧紧巴巴。买的用的，都得精打细算。超市周三是打折日，买什么东西都等到周三才买。买衣服也都是等着到了季末，买换季打折的。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张颖感觉憋屈，心口总像堵着一层什么似的，咽之不下，吐之不得。
而此刻再看车里的程强，比以前胖了些，整个人褪去了当初的青涩，一改当年皱皱巴巴的样子，显示出一种成功男人的魅力来。隔着窗都能看到他水光溜滑的头发，蝇子上去都得打滑。藏蓝色的西装里打着蓝白相间的领带。刚才打招呼时，虽然只是抬了一下手，但手腕上明晃晃的大手表，已经映入张颖的眼帘。
张颖看着程强，心中嘀咕道：从这身行头上来看，这小子混得不赖诶。
正当张颖思绪翻飞时，程强笑呵呵地说：“我去年刚从外地调回来，现在在劳动局上班，改天叫着你家那口子一块儿出去坐坐。”
张颖一听“劳动局”仨字，马上想起自己的养老保险续交的事，正打算有空了去劳动局问问呢！所以一听程强在劳动局上班，早忘了上学时的尴尬事，马上说道：“好呀！好呀！你在劳动局上班呀！正好我想打听个事……”
张颖话没说完，这时，只听司机说：“程局长，你还有个会，马上到时间了。”
程强听了，对张颖说：“今天不巧有事啊！不说了，来！留个电话，改天约你俩，有事见面谈。”
“程局长？”张颖一时没反应过来，机械地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程强在手机上摁了一串数字，张颖的手机响了起来。张颖低头看手机，程强说：“不用接，是我的电话，你存一下号码，有事电话联系。走了哈！回见！”
没等张颖回话，车子已经像一条鲶鱼一样无声地滑走了。留下张颖呆呆地定在那里。
程局长？这小子够可以啊！一个当初名不见经传的傻小子，而今已经高坐局长宝座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唉！要知今日，当初就应该选择程强。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到了菜市场为一毛两毛费尽口舌。唉！时也，命也。
张颖无比惆怅着，无精打采地走回了家。
张颖并没把今天遇到程强的事儿告诉老公。至于为什么不说，一是怕老公心里不平衡；二是怕老公泛酸味儿。因为当初程强追自己的事儿，后来大志也知道了。那是他们正式好了之后，张颖当做八卦给大志说的。那时的张颖以嘲笑的口吻，向大志描述着程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桥段。
然而，没想到打脸打得这么快。而今，“癞蛤蟆”已经坐在了轿车里，而当初的三好学生，却像被晒在岸上的“鱼”，苟延残喘着。
张颖虽然没有把遇到程强的事告诉大志，但是暗地里心里开始不是滋味，时不时地叹一口气，感叹命运捉弄人。
也是自从那天以后，张颖开始嫌弃大志的衣着不讲究，能力不够，工资不高，菜炒得不对口，说话声音太大，呼噜打得太响……就连大志大早起买来的早点，张颖也开始皱着眉头嘟囔着说油条太凉了，粥熬得太稠了。总之，张颖看大志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终于有一天，好脾气的大志疑惑地盯着张颖问道：“你是在找事儿吧？到底哪根筋搭错了？有话明说，不待这样整治人的！”
“我怎么了？发句牢骚都不能？你有本事给我换套大房子，买个大镯子，到商场买衣服不用看价钱，你看我还唠叨不？哼！”张颖终于找到了发泄口，一股脑儿把憋在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
“得！我这人没你要的恁大能耐，我也给你换不了大镯子，更买不了大房子。谁能给你买，你找谁去。记住，把钥匙和孩子留下。愿上哪儿去上哪儿去！谁拦你谁是孙子。”一向好脾气的大志终于脸红脖子粗地叫了起来。
这阵势，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过。一向都是张颖说了算，张颖就是天上的月，大志就是身边的星。星星一直围着月亮转。张颖说东，大志从不说西；张颖说打狗，大志从不去撵鸡。家里就是一言堂，一切都是张颖说了算。即便张颖有时无理取闹，大志也是乐呵呵地一笑而过，从不跟她较真。
然而这次，一向鞍前马后的大志突然揭竿起义了。这还了得？张颖心底的小火苗，上蹿下跳地似乎要把整幢房子给点着了。
所以当大志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张颖二话没说，拎起包就走。她甚至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拿就跑下楼，打了车，直接奔回了娘家。
回到娘家，妈妈看到像刺猬一样的张颖坐在沙发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连忙问：“怎么了？这是跟谁生这么大的气？”
“反了，反了，那家伙敢跟我大吼大叫。这日子没法过了，一天也不能过了。”张颖在妈妈跟前，那是一张嘴便潸然泪下，一瞬间便梨花带雨。
本来紧张的妈妈听清楚原委后，反而笑了。
“你这毛躁丫头，又欺负人了吧？你还哭上了，只许你整天吹毛求疵，不允许人家说两句话了！都是宠着你，惯着你，让你掉进蜜罐还不知甜是啥滋味。你该吸取这次教训，以后不能总这样了。两口子应该平等互爱，有事好商好量。哪能总是由着你的性子来呢！在妈这儿消消气，吃了饭，赶紧回去。别耍小性子。”
“我才不回去呢！他把我赶出来，我再厚着脸皮回去？不过算了，离就离。”张颖气呼呼地说。
“掌嘴。说啥傻话呢！这个词可不能随便挂在嘴边。好的不灵，坏的灵。说得多了，会坏事的。”妈妈生气地瞪了张颖一眼。
张颖看着妈妈真的生气了，也不再说什么。气呼呼地找出遥控器，打开电视，把声音开得震天响。妈妈看了一眼张颖，没再说什么。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这火爆脾气上来了，咋呼得很。不过来得快，去得也快。让她自己凉一会儿，过一会儿，火气自己就消了。
妈妈转身去了厨房，知道张颖爱吃韭菜盒子，冰箱里正好有韭菜有肉，便进厨房忙活去了。
张颖看妈妈进了厨房，没进去帮忙，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小了些，然后拽过来一个抱枕垫在腰后，斜靠在沙发里一边看电视，一边生着闷气。期间听到妈妈接了个电话，大概是大志打来的。只听妈妈说，别跟她一样，她就那臭脾气，气消了就回去了。她要是愿意在我这儿住两天，就让她住两天，到时我让她回去，你别担心，她翻不了天。
张颖听了，撇了撇嘴，心里说，我可不翻不了天，一把年纪的人了，能翻什么天？我就是心里不平衡，我就是过这日子过得憋屈，我就是恨我自己当初瞎了眼。
这一晚，张颖没回去。妈妈看着张颖死活不想回去，就说，愿意在这儿住两天就住两天，到时该回去得回去。大志人不赖，虽说没有大能耐，但人家多迁就你。就你那臭脾气，一遇事咋咋呼呼的，换个人还真受不了！
这倒也不假。这么多年，大志的确对自己很好。无论自己怎么咋呼，他都跟哄小孩似的哄着自己。大志除了挣钱不多，倒也挑不出他啥毛病。唉！但这不能挣钱本身不就是个大毛病吗？
每逢看到那些不如自己的同事，穿金戴银呼一喝二的，张颖心里就意难平。自己一点不比别人差，这日子咋就比不上人家呢！想到这一点，张颖就不由自主地叹气。
张颖在妈家已经住了两天，第三天下班回来，吃罢晚饭，如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拿起遥控打开了电视。妈妈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三天了，差不多就行了，该回去就回去，再住下去就没意思了。大志今天又打过电话了，问你啥时候回去。”
张颖没回话，只见她看着电视怔在了那里。只听播音员在播报：“在这次社会招考中，劳动局有关主管领导暗箱操作，营私舞弊，让这次考试的公平、公正、公开成为一场笑谈。引起了老百姓的强烈不满。市委市政府已经下令追责，纪委已经介入调查，凡参与本次招考暗箱操作的人员，一律严惩不贷。”画面上闪过程强的身影。画面上的程强已经没有了那一天的威风，整个人像霜打的秋叶。油光水滑的发型，此刻也没了那日的帅气，乱如蓬草一般支棱着。
画面切过，播音员已经在播报下一条新闻。张颖依旧愣愣地定在那里，然后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忽地站起来，拿起包就走。妈妈一边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在后面喊，你这疯丫头又干啥去？
张颖一边换鞋，一边说“回家”。
妈妈说，“天这么晚了，要回明天回……”
张颖没有听到妈妈最后说的什么，早已经奔到了楼下了。
途径菜市场时，张颖想起大志爱吃鱼，但自从买了房子，好久没有吃过鱼了。上次吃鱼，还是孩子过生日的时候。
想到这里，张颖便拐到菜市场买了一条武昌鱼，又买了儿子喜欢的炸鸡排。
上楼的时候，张颖边走边合计着，今天是周五，是大志值周的日子。每次轮到大志值周，他都不回来吃饭。等下了晚自习，回到家才吃饭。今天给他做个鱼，待会儿回来正好赶上吃。
其实，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是偶尔吃次鱼，还是可以的。张颖这样想。
此时，张颖似乎已看到大志吃鱼时，一脸满足的惬意样子，第一次感觉到住不住大房子，戴不戴大镯子，其实并没那么重要，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就是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