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活在过去的人
我终于开始写这篇文章,我想在父亲50岁之前完成,谨以此献给他的半生岁月。
我的父亲是个平凡的油漆匠,却是个不平凡的父亲。他面容白皙,身形清瘦,总是穿着斑斑点点的工作服在一旁默默地做事,见过的人都说,他看上去要比同龄人年轻,仿佛是仍活在别人已经走过的岁月里,用时髦的说法,叫“冻龄”。
我从记事起大多数时间是和父亲在一起的,从小学三年级到六年级,父亲既当爸爸,也当妈妈,同时又当我的专属家庭教师,他一直陪伴着我的成长,那四年是我人生中至关重要的四年,也是最天真快乐的四年。
我记得小学三年级转学后,最苦恼的事情是写作文。每当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里有作文,我总是把它拖到最后,拖到实在拖不下去时,对着空白的作文本开始哭,时间在泪滴中“滴答滴答”地走过,父亲见夜色渐凉,担心我睡得太晚,于心不忍,便帮我写作文。父亲写在草稿纸上,我誊写在作文本上,有时候我等着等着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父亲便模仿我的字迹替我誊写。
渐渐地,父亲每晚都陪着我,我写作业,他写作文,我誊作文,他检查作业,写完作业,父亲带我梳洗,待我入睡,他才打开电视机,音量很小地看会晚间新闻,每晚如此,每周如此,每年如此。
父亲虽然模仿我的水平给我写作文,但写出来的文章仍比我的同龄人高出一截,于是我的作文开始被贴到黑板上当范文,我开始被老师关注看重。我仍记得老师当着全班人读父亲代我写的赞扬林则徐虎门销烟伟绩的作文夸奖我,同学们用羡慕的目光看着我时,我羞愧难当。
可能是誊写得多了,逐渐有了语感,有一次期中考试我当堂写的作文也受到了老师的夸奖,老师事后叫我去办公室跟我说,原本她怀疑我的作文写得好是家长辅导的缘故,但经过这次考试,可以看出我是真的写得好。有些事情无法解释,后来我真的开始自己写作文,而且越写越好,但我永远无法否认这是父亲给我奠的基,铺的路。
每个学期开学,最使我兴奋的是发新书,每一本教科书父亲都会用台历给我包书皮,台历的反面是白色的,刚好包在外面。父亲包书皮很讲究,他会挑选一整个下午或者晚上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坐下来量尺、裁纸、贴胶布,所有的书包好了,他会事先在草稿纸上练字,“语文”、“数学”、······练到熟悉的程度,再一一写上去,等到字完全晾干,才一本本堆摞起来,收进我的书包。父亲的钢笔字很好看,每本书上父亲写的学科名,像是一个个亮晶晶的勋章,吸引我去打开,去阅读。
每个学期结束,别人的书早就缺张少页,我的教科书都一如崭新,这里面不乏父亲的功劳。因而暑假里来借书提前预习的亲戚也很多,但教科书父亲一概不借,因为一般借走的书都不会记得归还,父亲完整地保留着我每个学期的每一本教科书,像是替我完好保存着每个阶段的时光和记忆。父亲爱书如命,他小学到高中的每一本书也都保存在阁楼的木箱里,他甚至会把我写作文的草稿纸从垃圾桶里捡起来悄悄地存着,可能是他觉得写了字的纸张就有它的价值,或者是觉得我的每一点思想过程都值得珍藏,又或者是他仅仅想把每一点一滴的过去都以物体的形式保存下来,他可以不断地回放片段,不断地回味过去。
老家的日子是非常惬意的,每晚我们吃完晚饭,父亲会开始剥花生吃,一边吃一边讲《三国演义》里的故事,我惊讶于诸葛亮草船借箭、空城计等计谋的玄妙,每晚吃完饭都缠着父亲讲。当父亲脑中的库存不够时,父亲去镇上给我买了一本简版的《三国演义》。盛夏的阳光炽烈,父亲用太阳能热水器的纸盒给我搭了一个带庭院的纸盒屋。我坐在纸盒屋里,面对门前的水稻田看书,盛夏的风吹过纸盒屋的庭院,吹过纸盒屋的每一扇门,把我吹进那个群雄逐鹿的东汉末年,那个时候的我仿佛进入了读书的最高境界,物我两忘,那种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所以盖一座真正的带庭院的草屋,屋前有一片水光潋滟的湖泊,我坐在屋前藤椅里悠然读书写作是我毕生的梦想。我前前后后把那本书读了很多遍,无论多少年过去,我都始终最爱《三国演义》,最爱诸葛亮,他们在特别的时光里走过一遭后,在我的记忆深处焕发出传奇的光芒,而那最初的光是由父亲采摘来,播在我记忆的深海里的。
慢慢地我开始嗜书如命,课间的座位上、放学路上的自行车后背上、初秋收割的草垛上、周末赖床的晨曦里,都是我看书的身影。老家屋顶修葺的日子里,父亲在楼顶粉刷,我便坐在他旁边看书。楼顶的风光尤其好,田地里郁郁葱葱的庄稼、河流上泛的波光、竹林里群飞的麻雀、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尽收眼底,我和父亲在这一片大自然亲笔描摹的画卷里,各做各的事,那个场景始终刻在旧时光的胶卷里,闪着金光。
父亲的粉刷技能,向来被同行称赞其细致平滑,我喜欢看父亲刷漆刷墙,父亲每次往石膏粉里倒稀释剂时,都会叫我来观赏稀释剂袋子的尿尿表演,父亲说我孩童时期最喜欢看这个了。有时我会帮父亲打磨木材和墙面,但我刷墙的本事远远不及父亲,总是刷得坑坑洼洼的,父亲后面再来给我修补。
父亲工作时非常勤恳,对经手的每一件器物都记得很清楚,去亲戚家做客时,父亲会说客厅的墙是他刷的,正在吃饭的桌子是他漆的,用了什么材料,花了多长时间,遇到什么困难,如数家珍。所有遗落各处的他的作品,都被他一件件平整地收纳在记忆的抽屉里,我想他们曾经是对话过的,他们曾经认定过彼此的灵魂,所以再逢时如此熟络亲切。
父亲没有假期,只有在下雨天的时候,需要等粉刷过的墙面晾干,他才不会出工,在家陪我,那是我最快乐的日子。我们会下军棋、玩“骑马”游戏、看中央一台的电视剧、唱周华健的《朋友》,所有的兴趣爱好我都是从父亲这学来,再渐渐地内化成自己的。
父亲不善交际,在觥筹交错的社交场合,他是羞涩沉默的存在,在茶余饭后的逗小孩环节,他是当之无愧的孩子王,所有的孩子都对他言听计从,过后念念不忘。
父亲说他其实应该当个老师,和《淘气包马小跳》里的爸爸马天笑一样,父亲始终站在我的角度思考问题,与老师周旋,维护我的正当权益,他认为学生的作业量应该有上限,学生的睡眠时间应该得到保障,学生的周末不该被补习课霸占,学生应该有充足的玩耍时间,学生不该以名次论高低,学生应该从小培养爱国思想和正确的价值观,学生应该被灌输健康的生理学知识。有这种教育思想的父亲,我想应该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老师,但遗憾的是,他只成为了我一个人的老师。父亲引领我提前了解了各科的知识,培养了我对人文科学的浓厚兴趣,播下了我很多很多憧憬和梦想的种子,父亲用毕生所学所见为我构画了一张未来人生的蓝图,作为父亲唯一的学生,我不甚荣幸。
父亲的存在贯穿了我的童年,而读初中后,我开始寄宿生活,也完全可以自学了,在日复一日的上课考试里,父亲的身影淡出了我的求学生涯。当几年后我再看父亲时,发现父亲仍是寸步不离那本小学生用的《新华字典》,时不时翻看那几张印着《忆秦娥·娄山关》的泛黄报纸,深夜收看两岸关系栏目的那个人,父亲的故事里是念叨过无数遍的我的幼年趣事,父亲的记忆里仍是缠着他下军棋的我,而眼前的我,他仿佛并不认识。时间真是残忍,教我往前飞速成长,却把我的父亲落在了过去的尘埃里,我不断地抵达新鲜的城市,接触新鲜的人,我的父亲却在一遍遍地重复做过去的事情,回味过去的故事,时间将我和父亲隔绝了,我们渐渐很少见面、交流,像是两个陌生人,一个活在过去,一个活在未来。
后来有一天,母亲跟我说,父亲把我送进大学后,在转角的地铁口偷偷地抹眼泪,我从未听说过父亲流泪,心里一震。后来有一天,我过年回家,和父亲坐在一起看《中国诗词大会》,讨论得如火如荼。后来有一天,父亲突然在微信上给我发了张小时候大头贴的照片,那张照片我早已忘记,我才恍悟,原来那年的我长这样。
我走过很多风景,也遗忘了很多风景,信息量越来越爆炸,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但父亲对过往的每一件事都信手拈来,把我们曾经共同见证的风景一一地保留住了,记忆的风从不曾在父亲这里得逞过。我见过很多人,却很少能找到共鸣,在某个瞬间,我才明白,所谓高山流水,说不定是最初的人。我不停地往前走,父亲不停地用各种方式回唤我,我从哪里来,我最初的梦想是什么,我真正的热爱是什么,别陷在浮躁的大千世界里,迷了心智。我轻轻地拂去累积了十年的尘埃,开始翻开这本名叫《父亲》的书,脑中回放一个个熟悉的过去的片段,去重新体验曾经的喜怒哀乐,去重新理解他的思想和精神,去重新定义我和我的父亲。
活在过去的人啊,我想会永远年轻,永远记得初心,永远葆有童真。
编辑:杜蘅
原创不易,转载请注明来源
欢迎关注微信公众号:南瓜物语
回顾岁月,重识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