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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拨到第三次的时候,电话终于通了。
“喂,是你吗?”
少芬的声音努力保持着空灵和温柔,听不出那是中年女人的声音。
对方沉默了片刻。
还没等钱博伟回答,少芬接着说。
“咱们的江老师昨天去世了,你能回来参加他的葬礼吗?”
“我现在出差多伦多,买今天晚上飞北京的机票”。
电话那头的钱博伟没有迟疑。
听筒里,他的声音依然那么熟悉,却仿若从隔世传来。她能清晰的感受到他故作镇静下的一丝慌乱。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他们一直刻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不知道是真的冷漠了,还是有一份情始终没有释怀......
时光闪回。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东北某市属的一所师范大学。
今天是新生报道的日子。
少芬的爸爸把她送到校门口就忙着去参加省里的教学研讨会了。他是本市一所重点高中的语文老师,教学骨干。
因为来得太早了,接新生的学长还没有来。好几个袋子像葫芦娃一样挂在少芬的身上,压着单薄的她吃力地往前挪着步子。
“我帮你拿一个吧!”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口的。
因为脖子上挂了一个包包,少芬不方便回头,索性把身体旋转了180度。
说话的那个男孩高高的鼻梁上架着宽的黑边的眼镜,镜片儿像啤酒瓶子的底儿。厚厚的嘴唇,饱满且性感;瘦消的身体,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就是钱博伟。
和少芬对视的那一刻,博伟的脸上竟泛起了红晕。少芬却司空见惯了,她是学校里校花级别的人物,活泼外向,走到哪里都有男孩子的追捧。
少芬对这个大男生友好地笑了笑,顺便把胳膊上勒得很疼的那个皮包递给男孩。
“你是哪个系的,尊姓大名?”,少芬直视着博伟的眼睛调皮地问。男生躲闪着少芬的眼神,仿佛怕被她那漆黑的眸子吞噬掉。
“中文系,钱博伟。”男生惜字如金,边走边闷闷地说。
博伟的眼睛仿佛安了定位仪,他直直地看着前方,仿佛偏离1度都是对女孩子的不尊重。
“巧了,我也是。”少芬的声音稍显兴奋。惹得男生终于忍不住瞄了她一眼。
一袭白裙,齐眉刘海,眸子闪闪发亮,长发刚好过肩,浑身散发着城市少女所特有的青春的气息。
这一眼,就是这不经意的一眼啊,命中注定了她一生都是他墙上的白月光。
博伟来自临市的农村。他是长子,底下还有两个妹妹。因为超生,母亲丢了铁饭碗的工作。靠爸爸打零工供三个孩子读书。本来今年可以保送省属大学,据说,最后被副校长的女儿顶替了。
日子云淡风轻的过着,过了新生入学的兴奋劲儿,大学生活就正式开始了。
博伟和少芬再没什么交集。偶尔打饭碰上,少芬会给博伟一个浅浅的微笑。博伟依然用泛起红晕的脸庞回应她。对于男孩子的帮助,少芬都已经习惯了,她相信自己有魅力获得男生的帮助,她甚至都淡忘了博伟曾经帮她拎包的这件事了。
而对于博伟,那天的主动帮忙竟是鬼使神差的,尤其是在陌生的场合他从来不和女生搭话儿,更何况是漂亮的女生。他觉得城里那些高傲的女生都像公主,根本不是他这样一个农村穷小子能驾驭的。而那天,是什么力量驱使他主动帮助一个一袭白衣的女生呢?博伟自己也没有想通。
博伟打最便宜的饭,他总是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学习。有时候同学们叫他一起去滑旱冰,他推说不会,其实他是舍不得那两块的门票钱。唯有好好读书才对得起爸爸的辛苦。学习累了,脑子里会偶尔闪过的一袭白色连衣裙的身影,算是对自己的奖赏。
至于有一天,少芬会和他坠入爱河,他做梦都不曾想过。
十月末的一天,江老师带来一个爆炸性的好消息。
文学院的钱博伟同学获得1994年全省大学生诗歌比赛一等奖。博伟成了文学院女生们追求的目标。到处在传播他的诗歌。
......
你一袭白裙就是我生命的霓裳
我愿做你
眸子里的配角
和你一起
把人生这幕戏
唱罢
.....
文学院的同学们都在猜测,那“一袭白衣”到底是哪个女生呢?
上台领奖的那天,博伟举着江老师发给他的奖杯,除了感谢父母,感恩老师,还特意提到了他梦中的白衣女神,就在致感谢辞的时候,他还用眼睛的余光搜寻了台下,仿佛看见少芬在朝他笑,笑容比以前稍稍热烈了一些。
聪明灵动的少芬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呢?她久经沙场了:拒绝过官二代,富二代,舔狗男。到底什么样的男生才是她的真命天子呢?似乎她自己也不清楚。
少芬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教师。父亲在文学上有很深的造诣,她打小就从心里特别敬重爸爸。或许潜意识里她就想找个爸爸那样的男人陪伴自己的一生吧。
获奖过后,钱博伟有了诗人的美誉,甚至大家都记不起他的真名。电台杂志经常约稿不断,博伟的眼神流转起来。仿佛他不再是那个贫困自卑的农村学生了,他有和城里学生竞争的资本了,甚至感觉还能在某一方面胜他们一筹。
但,他还是坐在图书馆的一角认真地看书。渴望一抬头就有一袭白衣飘过。
一个周日的傍晚。姐们妹正在寝室里猜测:钱博伟诗歌的女主角到底是谁呢?突然,走廊的大喇叭喊:王少芬,楼下有人找!
寝室的姐妹不约而同的凑到窗前往楼下瞧去,“快看,诗人”。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几乎全楼的女生都把目光射向楼底下那个男生。
黄昏,夕阳的余晖泼洒在男生的半边脸上,看上去整个脸的轮廓层次分明,他右手拿着一本书,左手不停地敲打着拿书的右手,来回地踱步。
少芬落落大方的走出来,在众目睽睽下接过博伟递过来的书,那是一本舒婷的诗集,扉页上写着:“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少芬的脸上飞起一抹云霞,男生的脸更红了。不停地搓着双手,准备好的,一肚子想表白的话全部忘掉九霄云外了。
“谢谢你的书!”少芬率先打破了尴尬,礼貌却不失分寸。
“不,不用谢!”他不敢正视她目光里射出的一丝温柔。在众目光的洗礼下,慌忙说了一声:“再见”,转身消失在暮色里......
少芬立在原地,把书卷起来在眼前扬了扬,一抹笑意在嘴边蔓延开来。心里想着:竟然这么俗套的情节。可不知为什么,她居然很受用,内心深处的某根弦儿柔软了一下。
“哎呀,芬儿,我们猜了这么长时间的谜语,谜底原来是你啊”
“藏得够深的啊!”
“坦白从宽,你和诗人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室友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我们还没有开始呢,不过呢,马上就要开始了。”说完,少芬自己吓了自己一跳,什么就开始了。
“这是宣誓主权了吗?”,老七话里带着酸。
夜深了,博伟还没有睡意。他责怪自己今天的莽撞。自己就是一个农村的癞蛤蟆,想吃城里的天鹅肉,太自不量力了。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里一袭白连衣裙的女孩微笑着朝他招手......
送了书,和少芬的关系好像也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博伟依然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读书,不同的是,少芬有时候会遥坐在对面,偶尔抬起头,彼此的眼神里有电光火石闪过。
甚至都没有一句表白的话,他润物无声的把爱意渗透到她的心里。是的,没有浓墨重彩,就那么神来的几笔,就在她的心里勾勒出了爱的画卷。
没错,少芬是高傲的公主。漂亮且家境殷实。一般的人入不得她的法眼。但,任凭谁都会有她的软肋,他看不惯富二代的娇纵,瞧不上舔狗的谄媚,唯有博伟这样朴实无华且多才多艺的男生给她带来了如沐春风的感觉。
今天,还是图书馆的那个角落。博伟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在那里。一天,二天,三天了过去了,他都没来上课。
少芬的心里好像少了点什么,隐隐的担心起来。她甚至暗暗的责怪博伟没有打声招呼就玩失踪。
又过了一天,少芬终于忍不住偷偷地问博伟的老乡郝建华,博伟没有来上课的原因。
郝建华说,博伟接了家里一个电话匆匆就走开了,具体什么事情不清楚。
她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样牵肠挂肚过。 这几天少芬都没怎么好好吃饭,也没有感觉到饿,偶尔会喝点水。
黄昏,她闷头在操场上走着,想着心事,脚尖已经踢飞了好几个小石子。突然,少芬猛一抬头,博伟就立在她眼前,仿佛从天而降。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似在梦中。但是博伟的轮廓在她眼前越发的清晰起来,那就是她日夜挂念的博伟吗?蓬乱的头发,深陷的眼窝,啤酒瓶底儿后面红肿的眼睛,本来就消瘦的脸庞又小了一圈。
她的泪像漫过警戒线的洪水,双手雨点般敲打着博伟的胸口:“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你知道人家担心你吗?”少芬尽情的地释放着这几天的情绪。
博伟的双手温柔的捉住少芬的手腕,用力一带,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少芬没有挣扎,顺势搂住博伟的腰身。博伟把他的下颌轻轻地贴在少芬头顶的秀发上,一股青春的味道顺着他的鼻息流遍全身。大颗的泪珠滚落两腮,他喃喃地说:“少芬,我再也没有奶奶了,我再也没有奶奶了”。他极力克制着眼前的悲伤。
就在一周前,正在图书馆看书的博伟接到家里转来的电话,奶奶病危,博伟顾不上那么多,坐上最近一班的汽车匆匆赶到家里,终究没有见上奶奶最后一面。
因为家里孩子多,博伟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奶奶也是他的文学启蒙老师。小时候,奶奶给他唱的那些儿歌,讲的那些民间故事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博伟。
博伟紧紧抱着少芬,仿佛稍微松动一点儿她就飞走了。少芬躲在他的怀里,像小白兔受了惊。
月亮偷偷地爬上来了。
月光点亮了少芬的眸子,深邃而澄澈 。也燃烧着博伟的心。少芬抬起头柔声地说:“节哀顺变,天堂里的奶奶会保佑你的”。博伟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像因为少芬的一句劝慰,他心情立刻好多了。
从那晚以后,博伟依然去图书馆的角落里读书,和以前不同的是身边多了少芬。就在大家私下里猜测他们是否恋爱了的时候,答案被揭晓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没有手机平板电脑这样的电子设备,大学生晚上除了读书就是听半导体收音机。最受欢迎的一档节目是晚上九点整的《情感夜话》。
每天晚上大家洗漱完了都躺在被窝里戴起耳机等待主持人熟悉的声音。
“师范学院的钱博伟同学,你的投稿收到了,你的要求是为你的女朋友王少芬点一首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现在就满足你的要求,祝福你和你的女友爱情甜蜜!”
那首《偏偏喜欢你》的旋律啊悠扬在少芬的心里,她那座爱情的冰山蒸腾成了沸水。
全世界都知道他们恋爱了,那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典型的搭配,才子和佳人。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弹吉他。
北湖公园的水倒映过他们青春的倩影;
笔架山的海浪翻起过他们澎湃的心潮......
他们尽情的徜徉在爱的世界里。
她说,她喜欢雨天。
他说,等毕业赚好多钱,我带你去西雅图看夜雨,好吗?
她点头,望着他的眼里有浓得化不开的蜜意,仿佛那是他们一生一世的约定。
和博伟在一起的日子,少芬主动降低了消费标准,要不就主动买单,在很大程度上维护了博伟的自尊心。
多年以后,已经是某跨国公司ceo的钱博伟说,我现在已经没有爱了,我一辈子的爱都给了少芬,那样的心境再不能重来,也无法复制。
转眼就大三了,少芬把男友带回家,她想要自己的爱情得到妈妈的祝福。
始料未及的是,妈妈强烈反对他们的恋情。理由有三条:
第一,博伟家是农村的。
第二,家境不好。
第三,人长得太单薄了。
少芬是乖巧的女孩,但并不代表她是妈宝女。她认为爱情是纯粹的,不应该用金钱这样的外在条件作为衡量爱情的标准。
少芬把母亲的态度婉转地渗透给了博伟,博伟虽然感激少芬没有嫌弃他,但是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他那被爱情的甜蜜淹没的自卑心理又重新占回了上峰。他觉得他们之间隔了一道无形的鸿沟,无法跨越。他发誓,毕业要赚好多的钱不让少芬受委屈。
少芬虽然一如既往地对博伟好,但是母亲的态度让她如鲠在喉,她可以不听从母亲的建议,但不代表她不在乎母亲的想法。
接下来的一件事情成了彻底压垮他们这段爱情最后的稻草。
计算机系的一个男生,据说家里很有背景。他认为,既然没有结婚就可以和博伟公平竞争这段爱情。于是,托室友给少芬递了火辣而热烈的情书,希望和她交好。少芬果断拒绝了“背景男”的示好并且把这件事告诉了博伟,她特别希望博伟血性一些,去找那个男生理论一下,可是博伟没有采取行动。他大概认为,既然我们的爱情坚不可摧就没有必要在乎外来的干扰。
少芬生气了。
然而,最糟糕的事情还在后面。
某天下课,计算机系的“背景男”堵在阶梯教室的门口要求和少芬约会。那个男生明显有几分醉意,少芬向博伟投去求助的眼神,但是博伟闪躲了......
少芬努力摆脱了“背景男” ,逃也似的跑回寝室,大哭一场。她突然觉得两年的恋爱谈的那么不值,在公主最需要保护的时候,她的王子没有挺身而出却做了缩头乌龟。这是她决不能容忍的。
博伟没有再找少芬,他能解释什么呢?当他看着那个“背景男”拉扯少芬的时候,血往上涌,紧攥的拳头马上要打出去,最后一刻他理智战胜了冲动。把他打坏了需要花钱去医院,打坏了别人需要赔钱,总之都需要钱来解决。他脑子里瞬间闪过爸爸累弯了腰的背影,他不忍心连累爸爸。
他心里清楚,他们之间完了,再无可能。他不想再做挽留,他知道他没有资格留住她。他只能在煎熬中等待命运的审判。
判决日到了。
还是熟悉的小花坛边,他们经常约会的地方。
博伟缓缓的来了,清冷的月光下,他脸色憔悴,胡子看上去好几天没有清理了。尽管他早已经知道判决结果了,但他还是要出庭,他要亲自聆听少芬的宣判词。
我们分手吧!谢谢你这两年的陪伴!
他好想再抱抱那个一直让他刻骨铭心的女孩子,就一下!但是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一袭长裙逐渐淹没在夜色里,却狠狠地刻在了他的心尖尖上,一生一世,无人替代。并不是少芬有多优秀,而是在博伟的世界还是一张白纸的时候,她在他的画纸上勾勒出了爱情最初的模样。从今往后,即使有相同的爱情却再也回不去当初的心境。
少芬的决绝是始料不及的,爱得有多深情,去得就有多坚定。
听郝建伟说,分手的当天从不喝酒的钱博伟灌了一整瓶的劣质白酒,整整醉了三天三夜。
分手的第二个月,博伟吃了整整一个月的泡面,用省下来的钱给少芬买了一把小号的红棉吉他。
生活不是诗歌, 他们的爱情终究没有逃过门当户对的魔咒。
毕业之后,少芬跟爸爸的一个学生结婚了,并定居北京。
博伟谢绝了母校留校的邀请,去了一家高科技公司,因为那里赚得比学校多。
听说,博伟很快也和本市的一个女生结婚了,据说那个女孩也喜欢穿白裙子。
后来,有很多年彼此没有音信。偶尔听同学说他已经是某跨国公司的ceo了,又恢复了单身的状态。换女人如同换衣服一样的频繁,好像他始终在寻找着什么。
江老师葬礼的那一天,他从一辆奔驰600里钻出来,一身素色的西服,尽显庄重和挺拔,全没了上学的稚嫩和自卑。他和相熟的男同学寒暄完了直接朝着少芬走来。脸上的笑容似流动似僵硬,他老远就伸出手礼貌性的半握住少芬的手,问:你还好吗?眸子里有雾气在流动。彼时的少芬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端庄秀丽,打扮得体,风姿绰约。“都好都好,你也好吧?”。他们尴尬的寒暄着。
自由活动的时候,博伟主动找到了少芬,和她聊起来这些年的经历。他说他有钱了,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感觉,伤心处两个人长时间的沉默。
一起去西雅图看夜雨吧,他邀请她。“我......”,少芬刚要说什么,他把食指抵在唇中间做“嘘.......”声。现在不要告诉我答案,不管你来不来,我都在机场等你。
那夜,西雅图,塔科马国际机场,直到最后一个乘客走完,雨仍旧淅淅沥沥下着,钱博伟没有撑伞,孤单的背影淹没在雨幕中......
是夜,有一束惨白的月光直直地洒在博伟的卧室的墙上。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实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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