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冰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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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无疾不伤
1
我出生在农村,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里。
我出生时,正赶上计划生育那几年。
城里规定生一个。农村户籍生两个孩子。
农村人老实,上面政策要干嘛,咱就干嘛。不就是计划生育么。大家计划生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就好了。
可计划生育哪有那么简单。生儿生女,并非你想要什么,老天就给你什么,有时恰恰相反。
有的家庭,已经有儿子了,想要再来个女儿。结果还是儿子,父母看了就会发愁。
有的,家里有个女儿,希望再来个儿子,偏偏又是个女儿。
在那样的环境下,在爷爷奶奶热切的期盼中,我降生了。不巧,我和姐姐性别一样。不同的是,姐姐是家中长女,第一个喊他们爷爷奶奶的人,他们开心的不得了。而我的到来,在那个计划生育的年代,却意味着,香火的延续,可能会被终止。我的出生,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们和很多农民一样,在纠结:把孩子偷偷送人?或是偷埋进菜地?还是寻个好地方偷偷丢弃掉?然后,他们再若无其事的对外人说,孩子意外夭折了。这样,他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再生一胎,也可以免去不必要的超生罚款。在那个时代,像我这样的女孩,从一出生开始,就已面临了一次大的生死考验。
最终,他们还是善良的留下了我。
2
巧合的是,住在对门的刚子和我一样,也是家中的二胎。他比我大两个月。不同的是,他家是两个男孩儿。刚子爸妈更多的是在发愁,他们日后两个儿子结婚的彩礼钱和房子钱。他奶奶心疼他爸爸一下子生养了两个儿子,以后的日子会越加辛苦。刚子奶奶把对儿子的爱和心疼的情绪,转嫁到了刚子身上,时常咒骂他。如果刚子是女孩儿,家里的负担会轻很多,压力也会小一点儿。
身为二胎的我们,从小就在家中大人们的抱怨中慢慢长大。我们也开始感到很是抱歉,给各自的爸妈带来这么多困扰。
因为他们前面已经有了孩子,自然对我俩不再上心。任凭我俩在门口,就伴玩耍。
我们这对青梅竹马的孩子,一起慢慢长大,一起慢慢抵抗孤独,一起慢慢接受着其他邻居的风言风语。
“二云啊,你妈又生了小弟弟,还要你么?不会又想把你送人吧?计生办的人,把你家的粮食罚走多少啊?要是吃不了饭,就跟婶婶过吧?”邻居张婶说完,引起其他邻居的一阵咯咯乱笑。
他们有时逗弄刚子,“刚子啊。你家的房子就三间,你哥将来结婚可没你的房子啰!傻小子,你没房子,将来只能做个倒插门女婿,会被老丈母娘欺负的呦!”邻居们又是一阵哄笑!
每每如此,我都会焦虑万分,就好像在我的伤口上撒盐一样疼。于刚子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呢!
我们俩个的幼小心灵,在他们日日的言语相讥中,接受着凌迟之痛。因为我们年幼,不知用什么话来反驳。我们只能用冷冷的眼神,来“回敬”给这些王婆张婶刘大娘们。。
我们作为家里的二胎,从小到大,我们穿得都是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玩具也同样是破旧的。从来没有一件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我们对各自的爸妈,从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因为我们害怕挨打,也更加害怕像其他邻居说的那样,爸妈会随时把我们送人。
我在懵懂间,也觉得自己是多余的。更加不敢向父母主动要求什么。每次家族里的亲友聚会,我都是所有孩子里,表现最乖的一个。
3
有一年,亲戚家,比我大十六岁的表姐结婚。所有的孩子们都在院子里玩耍。唯独我,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我全程做为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热闹的人群。
有个亲戚对爸爸讥讽说,“老吴,你家的二云该不会是个傻子吧。怎么这么安静,倒不像你家的大闺女和小儿子,那么精神。”
爸爸只是说:“嗨,可能我家二云害怕见生人吧。”说完,他也不大会理会我,继续和其它亲戚聊天。
而我的内心感受却是,因为今天在亲戚家,没有刚子的陪伴,越发的孤独和无助。
相反,在亲戚家里,我决不敢像其的孩子那样,可以肆无忌惮的打打闹闹,吓跑了小猫,打翻了狗食盆,或是把鸡鸭追的乱飞乱叫。
因为我害怕,害怕自己不小心,弄坏了什么东西,会不会被爸妈一怒之下,随手将我送给哪个亲戚带走。或者,他们一个领着姐姐,一个领着弟弟。而多余的我,就被他们干脆丢在这个亲戚家,再也不要我。我对这样的未来,经常充满恐惧。我经常夜里做噩梦,找不到回家的路。也因此从来没有安全感。
4
刚子从小也很胆小。
记得,有一次刚子看见他哥哥从奶奶那里要了零钱,买了一根冰棍吃。他馋的不行,也想要。但奶奶向来疼爱作为长孙的哥哥,对他一直很冷漠。他不敢向奶奶要,因为奶奶会找各种理由,搪塞他,不给他。
可是,他也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他也想吃冰棍。他去找妈妈要零花钱。而刚子妈,此刻正在翻晒院子里的麦粒。刚子妈不耐烦地骂他道:“小混蛋子儿。家里有两个小子,供养你们吃饭已经不容易了,哪有闲钱再买什么冰棍!”
刚子不甘心,吭吭唧唧,撒娇硬磨。
结果遭到了刚子妈的一顿狠揍。刚子妈打人从不用手,总是脱下脚上的黑布鞋,照着他屁股“啪啪”来上几下。直到他低下头,小声哭着说:“妈,我错了!”他妈才肯罢手。
我就站在他家门口,看着这一切,却不知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我更加不敢上前,怕他妈连我一起揍。
于是刚子那天找我玩时,哭地很伤心。我为了安慰他,就在地上捡了根人家吃完冰棍丢弃的冰棍签,我拿自家门口的泥巴做了一个冰棍的样子,送给刚子。刚子看着泥巴冰棍,开心的笑了。他又在四处的地上,寻了一个空的冰棍袋,我俩把泥冰棍放进袋子里。接着,我俩一个扮演卖冰棍的人,一个扮演买冰棍的人。我俩就那样开心的玩了一下午,也傻笑了一个下午。
5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了。
刚子变成了一个性情温和,善解人意的大男孩儿。他从来不懂得拒绝别人,脾气也好得没话说。
他妈简直把他当做一个女孩来培养,他会做所有的家务活。
我偷偷地喜欢上了他。
可是我,偏偏是个脾气倔犟的女孩儿。从小到大,我拒绝做任何针线活,还有做饭。我不想做一个普通的农村女孩。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花木兰那样的女英雄!让爸爸刮目相看,不再对我失望。
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我们开始长大了。我俩因为家里条件都不好,早早地辍学变成了附近工厂打工的工人。
村边的小河边,是我俩长大后,常去的地方。每次下班回家前,我们都约定在这里见面说说话。
我和刚子说话,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每天不见他,总觉得少点什么。
有一天,我看到刚子苦着脸,于是问他:“刚子,怎么了?今天在工厂被老板骂?”
“没有!”
“西边胡同的刘三又欺负你了,他妈的,看我不去一棍子打死他的!”
“二云,你能像个女孩子么?别说粗话!”
“刚子,那你到底怎么了?”
“我哥要结婚了。”
“好事啊。”
“可是,我和爸妈只能住进东厢房了。正房要装修好给哥哥和新嫂子结婚用。我将来要结婚,可能不会有房子了。”
我心疼刚子,突然大胆地说道:“刚子,我嫁给你吧。我不要彩礼,也不要房子!”
“这……我怕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
“我都不怕,你还怕什么?要不,我们两个离家出走,去外地打工吧。在家里种土地和打工,一年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听说去大城市,工资高,我们好好干几年就可以回来买地盖新房子了。”
“我妈说,让我去给东村的老赵家,当上门女婿。他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闺女!”
“你同意啦?刚子你个大混蛋!我恨你!”我捡起地上的枯树枝,对着他一顿打。
他没有闪躲,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我于心不忍,又扔了树枝。
他哽咽地说:“二云,你是个好女孩,应该找个出得起彩礼,买得起新房的男人过日子。别再跟我受苦了!”
刚子说完,飞一样地跑开了。
看着刚子的闪躲,我的心开始寒了。我看着小河远处的红色夕阳,在天空中慢慢沉了下去。而我的一片痴心,也在随着夕阳渐渐沉了下去。难道我的爱,真的所托非人么?
直到天黑,我才从小河边站起来,拍打拍打屁股上的泥土,回到家。我刚到家门口,就听见刚子妈在我家院子里扯着大嗓门喊:“二云,你个臭不要脸的骚狐狸!挨千刀的小浪货,嫁不出去的丧门星,你给我滚出来!别没事勾搭我家刚子不学好。我家刚子被你勾搭地心大了,人野了,一天光想往外跑。”
我家门口已经聚集了黑压压的一片看热闹的邻居们。我想挤进去,都很难。最后,还是前院的二婶,把胖胖的身体,挪了出来,闪出一道缝,我才得以进去。
刚子妈一见我,骂得更加起劲了。“二云,这倒霉催的死丫头,就算你倒贴我家,老娘我也不稀罕!你成天男不男女不女的,没一点姑娘家的样子,不管是谁家娶回去,那都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呦!”
原本平日里,她那张布满老褶子的脸,我就懒得看。而现在,配上她那副尖瘦的下巴,唾沫星子横飞的薄嘴唇,让我更加心生厌恶。她说到动情处,一屁股坐在我家院子的土地上,蹬着两条竹竿一样的瘦腿,嚎啕大哭起来。好像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而我,第一次看到家里出了这样的状况,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大脑一片空白,神情恍惚间,被老爸重重地甩了一巴掌。
老爸气得哆嗦,一边在门口找顶门棍,一边口中骂着,“打死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
姐姐弟弟在拦着老爸,老妈也在劝老爸。往日里的我,向来不会反抗。只不过一旦认为自己是对的,就从不会说软话。老爸打我,我就硬挨着,从来不会说个软话,却也不会顶嘴。
而那天的我,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吼道:“我是女孩,我有罪么?你从来不爱我,还不许我认真的去爱别人么?”
老爸气得够呛,不知说什么好。而围观的邻居们,大概觉得天色已黑。这场我被挨揍的好戏,看不清理。于是他们把我家大门口的灯绳拽了一下。门口的大灯亮了,她们瞪大眼睛瞧着热闹,生怕错过一点儿。他们一边看着,一边还闲唠着嗑。
“一个姑娘家,哪能说出那种不要彩礼,就倒贴给人家的话呦!给父母丢人啊。”
“父母养她那么大容易么?怎么越大越不听话呦!”
“真是性子越蔫越有主意啊。这闺女。再不管,恐怕要上天哩!”
刚子妈坐在地上,还在哭骂道:“我儿子都被她勾搭坏啦!我家老二刚子平日里多听话的一个孩子啊,我打前几天就托人给二儿子说媒,让他和赵家的独生女大芳结婚。我说我家老二咋不同意呢!原来是二云这个小狐狸精勾搭的!老吴,你要是不好好管教你家的二丫头,就别怪我老李家不客气了!”原来如此。那大芳是家中独女,有钱有房子。而我原本在家里就不受宠,爸妈决计是不会多出一分钱给我添置嫁妆的。
爸手里的顶门棍,被妈夺走了。他顺手抄起院子里的葵花杆,照着我就是一顿打。葵花杆裂开了,里面白色的芯像泡沫,四散开来。好不热闹。它们随着夜风飘到大门口,直到撞上门口的人墙,又再次飘落下来。
葵花杆的断裂处,参差不齐,出现了很多尖刺。爸继续拿它们打我时,尖刺划伤了我的手背,血流了出来。
大概是人们见我流了血,终于满足了他们看好戏的心情,于是二婶开始假模假样地劝和道:“老吴,差不多就得啦。别弄出人命来。”
“二刚她妈,回家吧。人家老吴把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要怎么样啊?大家散了吧。”
还有的邻居有些悻悻然,觉得打架训孩子这出戏没看过瘾,他们下班晚,来的晚,没赶上精彩的好戏。他们踌躇着步子,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却死倔死倔的不肯低头,任凭手背上的血,慢慢地流出,渗入脚下的这方土地。
刚子妈,也没有从地上起来的意思。
这时一身酒气的刚子从外面赶来。他跪在地上求她妈回去,哭着说,他会和那个叫大芳的结婚,让她妈别再闹了。这事和我吴二云没关系。
没过多久,他结婚了。是被对方“娶走的。”听说,女方给了他爸妈六万元的彩礼,一辆三马车。这下,他家给他哥娶媳妇的债,终于可以还清了,还能有些剩余。
而我背着一个背包,孤身一人离开了那个冷漠的小镇,再也不想回去。
6
十年过去了。我始终漂泊在异乡,孤身一人。我身上除了肩上的那个背包,就是我手背上,那道难看的伤疤。
直到过了农历七月十五,姐姐突然打电话来说,刚子出车祸,住进了医院,病危通知书下了一张又一张,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
我终究还是不忍,从省城买了车票,想回去再见他一面。
原来,他的那个大芳媳妇也同样不爱他,前年就和他离婚了。
这两年,他努力工作,攒了些钱,成了一个批发冰棍的小老板。
十天前,他独自醉酒驾着面包车,给一家超市送几箱冰棍。结果半路上就出了事。他哥哥说,那天刚好是农历的七月七。
七月初七,那天也刚巧是我的生日。
他哥哥说,刚子昏迷时,总说胡话。“家里,鞋盒里,冰棍。刚子反复说这几个词,他们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妈妈从家里翻出一个旧鞋盒,拿到县医院里。我打开那个旧鞋盒,看见那里有一个冰棍袋。里面装着破碎的几块干泥巴,还有一根冰棍签。
我见那根泥冰棍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写道:我终于做了批发冰棍的商人,可买冰棍的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我跑到医院楼下的超市里,买了一堆冰棍,放在他的病床前。刚子妈不解,“我家刚子,就是批发冰棍的。你买这些冰棍做什么啊?”
我不理刚子妈,只是看着满身纱布的刚子说:“你卖冰棍,我来买……”
刚子的眼中噙着泪花。
几天后,刚子的尸体从县城的医院里被抬出来,火化后,埋入了村边的小树林。
我依旧拎着一大兜冰棍,来到他的新坟前,默默地陪着他。
我倚着新坟,看着远处的夕阳,眼睛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似乎又看到那个手拿泥冰棍,玩过家家的两个孩子:
“买冰棍么?”
“没钱买啊?”
“那就做我媳妇吧?我天天都给你买冰棍……”
“刚子哥哥,说话要算数呦?”
“那好,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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