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舞台上的神圣——看莆仙戏《海神妈祖》
《海神妈祖》近日首演了，走进剧场之前，我很期待但也有点担心，因为我知道这个题材不好写，要把妈祖这位家喻户晓、万众景仰的海上女神，形象、生动地搬上戏曲舞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编剧以及导演们面临的挑战很多：老题材如何创新？妈祖文献那么多如何取舍？如何在丰富、零散、各自独立的妈祖传说中找到一条贯穿全剧的中心事件？如何去理解贤人、圣人乃至神人的深邃、博大的内心世界，并把它化为生动、直观的形象展现在舞台上？
走进剧场，大幕拉开，在简洁、新颖的序幕过后，时空暗转，少年默娘已是青年默娘，接二连三的海难接踵而至，考验着这位平凡而又神奇的女子……两个多小时的演出结束后，观众长时间起立鼓掌，应该说演出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它的成功之处首先在于紧紧抓住并抽取出这个题材的一个核心问题，即人与大海的冲突，并把它贯穿全剧始终。
我想这世上大概没有比生与死的较量更抓人的了，而本剧一开场便非常成功地让观众置身于海难将临未临的紧张与不安之中。观众很快就发现，就连那个从一开场就伴随默娘出现的海螺，已不仅仅是一件小孩的玩物，而是一个法器，正是通过它，默娘可以听出海涛的异常，可以听到灾难的来临。从观众的角度上说，它是法器，但同时也是不祥之物，因为只要它出现，就意味着海难即将来临，船倾人亡的惨剧就要再次发生。于是，观众的心就这样被悬起来，被紧紧揪住了。
当然，没有矛盾冲突就没有戏剧，在《海神妈祖》中，人与大海的冲突构成了戏剧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作者为本剧设置的第一道冲突，并顺理成章地成为全剧的主线与背景。但是，光有人与大海或者人与自然的冲突还不足以构成一出成功的戏剧。归根到底，最本质、最抓人、最有戏剧性的冲突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因为看戏的是人，观众所关切的也是人，始终是人的遭遇、人的命运在牵动着观众的心。
在《海神妈祖》一剧中，作者想展现在读者和观众面前的人与人的冲突主要体现在默娘与渔民、媒婆三姑及母亲王氏之间的冲突。默娘与渔民的冲突，这是一种我们所熟悉的圣贤与凡人的冲突，是一种“先知先觉者的孤独”。“晴日暗藏风暴狂，欲劝渔船早返航。怎奈说遍村邻无人信，心急如焚海边往。”默娘凭海螺听音，预感到海上风暴欲来，但是她的劝说与警告没人理睬，眼看怒浪吞舟、家破人亡的悲剧又要上演，默娘冒险出海，她能阻止海上的灾难再次发生吗？
妈祖是位平易近人的、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神灵，她由人而神的事实更是让后人对她的情感生活有着许多想象的空间，这也是戏剧舞台喜欢表现、观众喜闻乐见的内容之一。在《海神妈祖》中，编剧设置了阿龙与默娘间纯朴、真挚的情感，同样也安排了媒婆上门提亲的情节。这样，冲突发生了，当媒婆三姑带着富甲一方的李公子来到村口时，他们听到的是默娘刚刚一把火烧了自家的老屋，那么，这门亲还要不要提？
默娘焚屋引航，在化险为夷的渔民和千里迢迢来到兴化通商贸易的波斯商人看来，自然是千金难抵的救命之恩，是足以流传四海的佳话，但在旁人看来则是鲁莽、荒唐的“异端”，而这也正是默娘母亲王氏一直所担心的。在她眼里，女儿不思女红，整天观天测云、修仙修魔，现在连自家的老屋也烧了，长此下去，肯定是嫁不出去了。而这还不是她最为担心的，凭着母爱赋予她的直觉，她已经意识到了心怀慈悲、立志救苦救难的女儿终将为她的慈悲付出生命的代价，而这是任何一位母亲都无法接受、都不愿意看到的。现在，这位可怜的母亲会做出什么举动，来阻止自己的女儿一步步走向牺牲呢？
仁慈及其可能带来的代价为观众打开另一扇窗口，让他们看到了本剧的第三重冲突，即人与自我的冲突，对于这个冲突的揭示与展现可以让我们更加接近妈祖深沉博大的内心世界。随着剧情的进展，我们看到从小立下宏愿，也一直苦修功法的林默娘，却依然连自己兄长的性命也无法挽救。她悲痛欲绝、心灰意冷，就算玄通法师授予“天衣”也还是无法让她飞上天去御风驾浪拯救渔民于怒涛中。问题出在哪里？这当然不是因为“天衣”有问题，也不是默娘没有把玄通法师传授的口诀掌握好，而是因为她毕竟还是个凡夫俗子，毕竟还有着凡人的种种“尘念”。“七情共六欲，恩义重万千。心若无执念，身轻自如燕。”这是玄通法师的点拨，可问题是，让善良、多情的林默娘挥剑斩情丝谈何容易？父母恩、朋友义、儿女情，如何说断就断、说了就了？此时，默娘内心的自我冲突显得真实而剧烈：“我原食尽人间烟火，如何一点俗情不在？天衣顿时千钧重，怎舍怎弃恩义情深？”
灵魂轻盈而肉身沉重，作者想告诉我们的是，从凡胎俗子到飘然出尘的神灵，其中的“修炼”其实就是一种不断放弃世俗尘念以达到无私与忘我境界的过程。事实上，这可能是我们对人神之间如何转折与升华的一种最可靠的理解。我们知道，神之所以为神，不是因为他们能腾云驾雾、神通广大，而是因为他们的无私与忘我，因为他们把他人的苦难当成了自己的苦难，并为这种爱与担当付出巨大的代价。妈祖如此，钱四娘如此，梅妃如此，陈靖姑如此，我想佛陀、耶稣、穆罕默德大概也一样。
走出剧院，观众的掌声还在耳边回响。我想这掌声是献给编剧，献给演员，献给整个剧组的，当然，掌声更是献给妈祖，同时也是献给这些我们曾经怀疑过的、看上去有些陈旧的观念：爱、怜悯、无私、忘我以及与之相伴的牺牲。（王朝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