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延》第十八章·长条子巷的长度
第十八章 长条子巷的长度
长条子巷应该要算汴都最长的一条巷子,它狭窄,拥挤,热闹起来的时候,人和人之间会变得亲密无间,比肩接踵,甚至有时候连落脚地儿都没有。
而且大多数时候,这里面看起来还很脏乱,各处都能看见飘荡的浓烟,以及放眼望去,到处都挂着的,密密麻麻的灰色布条,如果仔细一看,就能够发现,那竟都是些贴身的衣物。
所以说,长条子巷真的很简陋,你能想象到的世界上最卑微的形容词,在这里都能找到与之对应的事物,任何一个不属于这儿的人,路过这边的时候,都会心生一种靠近沼泽的感受。
一处充满泥泞与污秽的地方。
对于汴都来讲,长条子巷的人是万万不能缺的,而对于汴都人来讲,长条子巷就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冒着黑色气泡,不在散发着浓郁恶臭的地方。
人们需要它,却不怎么愿意接纳它。
它就是这样的一个长条子巷。
当然,对于很多汴都人来说,长条子巷的模样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因为他们大多不会亲自来到这儿,所以那样的认识才能在想象中被不断丰富。
长条子巷的热闹只是少数人的热闹,因此,当那些只占少数话语权的人们都不敢热闹的时候,长条子巷就彻底变得冷清了。
就像是现在。
铺子依旧在滚着热气,布条也依旧在半空中翻飞,可拥挤的人潮却突然之间都消失不见了。
所有原本就属于这儿的人们都坐在自己家里。
今天,没有一个人出去。
他们安静的待在家中,沉默的望着巷口,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并且,他们尽可能不与其他人有任何目光接触,因为他们担心,从别人的眼中会看到一些不好的东西,那样,一切将会变得不好起来。
刘叔守在自家铺子旁,他的包子铺就在巷口,所以他现在就是整条巷子里,坐在最前面的人。
老伴早已被他赶回了家,现在就他独自一人坐在板凳上,刘叔面朝巷口,神色平静,因为常年被蒸汽熏眼,所以他的视力不好,望远处看的时候总是虚眯着眼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
现在,他的眼睛就是微微眯起的,只是,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一个身影靠着他坐了下来,正是那天和他分析了许多事情的那个男人。
刘叔喜欢叫他二毛,因为他平时嘴上总是很毛,并且,他还是个小偷,手上也不干净,所以是二毛。
刘叔偏头看了二毛一眼,笑着问他:“怎么,你今天不出去了?”
二毛回头瞟了眼巷子里的惨淡景象,以及可能隐藏在各家各户背后的视线,朝刘叔笑眯眯的说道:“大家都留下了,我自然也不方便再出去。”
刘叔眯起眼,上下打量着二毛,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这似乎不是你的风格呀!”
二毛下意识吸了下鼻子,无奈摊手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二毛也是个有原则的人。”
刘叔满意点了点头,轻轻笑了起来。
二毛这时又补充说道:“况且,我留下来又能代表着什么呢?我只是坐在这儿看看的。”
刘叔闻言不由皱眉,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被二毛的声音打断,“哎!我说你不要再给我拧巴什么大道理了!”
二毛指着身后大声说道:“你以为就我一个人是这样想的吗?这里面十有八九都是这样打算的,别看现在坐得好好的,待会人家一来,恐怕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
刘叔直勾勾盯住二毛,把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二毛无语的叹息一声,说道:“我知道你老刘是个仗义人,这次大家能凑得这么齐,有不少是你的功劳,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那么仗义,况且,也不是所有人如你这般,和宁洺有那么深的交情。”
三年前,刘叔从外面买面粉回来,半路上推车翻了,他的小腿根被压在了车轴下,许多人围在那儿,却没人敢去挪动推车,恰巧宁洺路过,听说了那里的动静后,立即赶了过去,在旁人惊愕的目光中,硬生生将装满货物,足有数百斤重的推车整个抱起,然后背着腿上还在不断淌血的刘叔一路狂奔。
最后幸好及时赶到了医馆,不然,刘叔一条右腿可能就得彻底废了。
如今虽然已经过去了数年,刘叔的右脚每隔一阵子都还会变得剧痛,每当那个时候,他在痛苦之余都会无比庆幸,幸好不是残废,至少还能感觉到疼痛。
那天,为了救刘叔,宁洺第一次没有及时完成自己的任务,还差点把货都丢了,最后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找回来,刘叔后来想要感谢他,却被拒绝了。
宁洺只是从他那儿拿走了一个包子,笑着对他说:“从小到大,就数刘叔这儿的青菜肉包最能勾起我的胃口了。”
所以后来,每天早上宁洺出去的时候,刘叔都会给他准备好肉包,不多,就一个。
因为宁洺说过,再怎样好吃的东西,要是一次性吃多了,都会容易感到腻,嘴里的味道也就会变得不正宗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那是去年冬天,有段时间天特别冷,大家都不愿早起,包子铺的生意差了不少,刘叔夫妇俩整天都愁眉叹气的。
宁洺发觉后,每天早上都要买很多包子带走,用扁担挑,说是码头那边很多家伙为了赶早,经常来不及准备早饭,他带到那里去,准能全都卖掉。
宁洺说得言之凿凿,可刘叔知道,在码头上干活的挑夫,谁身上不备点清水干粮?白面馒头对于那些人来说都是改善伙食用的,就更不用说肉包了。
虽然不知道宁洺最后是用什么办法处理掉的,但刘叔猜得到,其中大部分的损失,肯定都由宁洺承担了。
每天一担,起码好几两银子,而宁洺干挑夫的伙计,每天累死累活,顶多不过挣来二两。
所以,每次见到宁洺,看着他的温暖笑容,刘叔总是会感到心底好一阵涌动。
有种感激,不是豪言壮语,也不惊天动地,而是在心里,深深地铭记。
刘叔横了二毛一眼,讥笑道:“上个月,你二毛跑到下马巷撒野,被逮住后差点丢了条胳膊,是谁把半死不活的你从里面拎出来的?”
二毛闻言不由咒骂道:“那群臭娘们联手给老子做局,不然就凭我的本事,怎么可能着道!”
刘叔冷笑道:“难道你做的偷鸡摸狗的事情还少吗?恐怕就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宁洺默默帮你擦了多少次屁股吧!”
“不是我和宁洺交情深,而是有些事情,需要我们记住,有些债,需要我们去还!”
二毛张了张嘴,发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不得不摇头慨叹道:“那个小子,当年可也是被我背着满巷子跑呢!”
“所以,他记住了。”
刘叔望着巷尾,幽幽说道。
二毛不由一怔,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神色顿时变得怅然起来。
................
巷尾院子里。
老张夫妇心不在焉的忙碌着,拿起又放下,做着些重复的工作。
除了这样,他们实在不知道现在还能做些什么有用的事情。
吉娘一直都是个温婉优柔的女人,对于家里的事情极少拿主意,也很少发表看法,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把期盼的眼神投向老张,此时此刻,在面临艰难抉择之际,她也是这么做的。
我们还有的选择,是吗?
她用深情的目光向老张表达着自己的情绪与想法,然而后者像是没瞧见一般,只是死死抱着烟杆猛吸,嘴唇吧嗒吧嗒抽个不停,浓郁到泛黄的烟雾随着鼻息缓缓涌出,把视线都呛得模糊起来。
老张眉头紧锁,凌厉的目光像正在徐徐燃烧着的烟丝般明灭不定。
.......
“那今后呢?你准备怎么办?”
乔三问宁洺。
宁洺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二老,轻轻说道:“父亲他们必然不愿离开这儿,而我会去紫金苑,娘娘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后续事宜。”
“嗯。”
一切真会这么美好的结束吗?
乔三在心底叹息一声,接下来事情发展,他已经无法猜测了。
虽然知道那位的目的是什么,可是乔三拿捏不住他的立场,因为那人目标很清晰,也只会为了达到目的行事,至于宁洺的下场,恐怕从未在他的计算之内吧!
乔三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生活在这座汴都内,一旦滋生了太多情绪,便会容易摇摆不定起来。
像是察觉出乔三内心的挣扎,宁洺这时候突然问道:“三叔,如果,我是说如果,紫金苑的人没能及时赶到,或者,会更慢一点到来,您会出手吗?”
宁洺斟酌着语气,异常谨慎的提出了这个问题,因为乔三之前曾说过,如果老张夫妇遇到了生命危险,他会出手救他们离开。
至于宁洺,俩人在交流的过程中,似乎都刻意忘记了这一点。
所以当现在宁洺突然提起的时候,乔三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当然明白宁洺说的出手是什么意思,先前的那个保证,是站在宁洺身后的保底手段,对局势其实影响不大,然而宁洺后来的这个请求,却是希望自己站在他的前面,如果只是从感情上来讲,乔三会选择立即答应,然而,这样一来,他便也入了局,对整个局势而言又会增加一个未知数,甚至很有可能会影响那人的计划。
因此,乔三显得很犹豫。
宁洺释然笑了笑,眼神却更加坚定,安慰乔三道:“没事,我尊重您的决定。”
乔三低头凝眉,沉默不语。
..............
何大娘坐在门槛前,手中握着一柄剪刀,她神情平静,显得很是安宁。
在巷子里的很多家门前都有人坐着,他们极少会有目光交流,哪怕触碰到了,也是一触即开,像是排斥,又像是一份心知肚明的默契。
还有更多的人,他们也望着巷口,不过他们偶尔会偷偷看向那些坐在自家门前的人,有人惭愧,有人不屑,有人跃跃欲试却被身边的人用目光制止,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在巷子里流动着。
二毛咬开一只包子,狠狠吸了一口里面的汤汁,一边吃东西一边含糊着说道:“老刘,我其实还是觉得咱们的行为太愚蠢了点。”
刘叔闻言将视线到他的身上。
二毛咽下最后一口,抹了下嘴唇,说道:“你想想看,咱们这么多人坐在这儿,宁洺这些天却从未出来过,你也没进去找他说过什么,这算是怎么回事?”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样?”
“至少也应该找他商量一下嘛,那家伙脑袋瓜那么好,再说了,或许人家根本就不需要我们呢?!”
“不用。”
刘叔笑着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我们坐在这儿,本就不是为了得到他的感激。”
刘叔心底还有句话没有说出来。
如果真不需要,如果真被拒绝了,最后只能看着,那该是一件让人多么难受的事情呀!
长条子巷能有多长?破败石板铺就的狭窄小道不过短短二里半。
真正能体现其长度的,是人心。
这个时候,刘叔突然站起身。
二毛也跟着站直了身子,神情紧张。
巷子里慢慢有了动静。
这是因为,巷口传来了动静。
一条长队来到了巷子前。
少年有志,穷计以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