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翻开的记忆
娘家就在近郊,妈妈的电话临时让我决定回家一趟。
习惯了从村口径直通过,胡同口,我被忽然间迎上来的一个笑脸吓了一跳,而且那个胡子拉碴的老男人还脆生生地叫了一声“三姑”。
这一声“三姑”让我一怔,继而是僵在了半空的尴尬表情。
的确,论辈分,他该叫我三姑,但搜遍脑海中四十年的记忆,我就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一次没有,不是不认识,而是从我记事起就知道,我们和他家“有仇”。
他们家有四个儿子,他是这个家中的长子,应该有六十多岁了,记忆中他的父亲和我的爷爷差不多大,是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头儿,在我们村里有个响当当的外号“药葫芦”,他们哥几个则是叫“大结实、二结实、三结实、四结实”。
那个瘦高的老头儿是村里的一霸,隔三差五总能看到他带着他的儿子们去带着斧头砍刀去攻击村里的某一家,整个村子里几乎全被他们打遍了。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他进了我们家,追上爷爷,忘记了他说了什么就开始动手,爷爷的后脑勺顷刻鲜血直流,当时爸爸上班去了,妈妈下地了,年幼的我吓得哇哇大哭。
暴脾气的爸爸气不过,下班后喊着二大爷去他家评理,他们家则大门紧闭,用带刺的树枝做成的篱笆墙里,他们家的老太太双手合十跪在堂屋门的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祷告,老头儿和他万恶的儿子们都不知道躲到了哪里,任你在门外呼喊就不开门,反而像自己受了欺负。
那一年我五六岁,五六岁的小孩不用大人教,从此就知道了我们家和他家有仇“不再搭腔”了,我去哪儿都尽量地避开他们家门口,哪一次不得不经过时,就溜着墙根加快脚步,不敢扭头不敢多看一眼,感觉老头儿像极了电影里南征北战称霸一方的成吉思汗。我很害怕他们家人恶狠狠的眼神,仿佛他们来自火星而自己一直在地球,一言不合他们就会抓住自己一顿爆揍。
老头儿渐渐老了,他们家的四个男丁也都一个个成年,不知道那个一直带领儿子在村里攻击的老头儿忽然间得了什么病,刚刚病倒就死了。
那时候村里刚刚开始宣传火化,还不能被乡亲们接受,大多都是在月明灯高的晚上偷偷地办丧事,然后再埋掉。如果有人举报,就必须要火化了。记得有一家在埋了之后又被举报,还是扒出来去火化了,恰巧附近的火葬场停电,又被拉到了一个更远的地方,为此那家人还大闹乡政府。
他们家要办丧事了,连个围观的都没有。
在农村,红白事最能看出这一家的威望,村里人都讲究捧个人场。可能这时候他们才知道自己一家在村里有多臭。四个“结实”挨家串户的磕头,求着乡亲们去他家帮忙,老人死了,总得有个抬出去埋葬。
最后,还是他的近门在晚上帮他们把老头儿抬出去葬了。
老头儿没了,他们家也不再那么可恶,那个喜欢诅咒别人的老太太也没有了往日的嚣张。老头儿的飞扬跋扈让老太太一点点地体会着“报应”,四个儿子眼看着都过了娶媳妇的年龄,一个也没有说上,农村里孩子的终身大事都要“相家”,就是女孩的妈妈要到男方看看家里过的怎么样,还要托亲戚邻居打听打听,显然他们家太经不住打听。
几年后老大用他的二姐换了亲,“三转”,就是有儿有女的三家人互相嫁女儿娶媳妇,老二找了一个弱智的姑娘用我们的家乡话就是“拼头”,也就是心眼儿不够头的傻子,老三因为偷盗进了监狱,老四做了上门女婿。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太太也死了,那一家人也渐渐被我们遗忘,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妈妈常常给我说其他家,因为他们哥四个总是在过年的时候挨家磕头。给长辈磕头是大礼,也是我们这儿过年的风俗,闹过矛盾的两家人在过年的时候给对方的老人磕个头就能握手言和了。
尴尬了之后,我客气地给他打了个招呼,毕竟人家比我大一截,毕竟他在把姿态放低到尘埃为当年的罪恶救赎。
到家了,思绪还停留在往事的回忆中,仿佛已经尘封在记忆角落里的东西又被翻出来,如果在当年,他们家人给我说一句话,或许我会恨恨地啐他一口,而现实是父辈都已经与他们家握手言和了,我无法评说这已经不关我什么事的事情,但想起来心里总是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