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狐狸眼的女孩（二）

我看见宿舍窗外的路灯亮了，盈盈又将自己喝的快见底的一次性杯子给续满了，我劝她别喝了，她说感谢我能陪她过节，只有酒能让她暂时麻木，让她把从前的一切在脑子里回放而没有痛苦，她说你愿意听，我就继续讲。

司机把我送到了深圳宝安，我身无一物，相对轻松，看见路边有公交站，随便等了辆公交站，打算随机找个站台下，我把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交给了公交车，我自己选的路不好，让老天给我选一条。一上车就睡着了，我一直睡到终点站。到终点站司机催我下车，我只好下了车，那是宝安的一个 城中村，房子没有广州那么密集，空气也让人舒服的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次我不敢住旅馆，身上也有些钱，马不停蹄地找了房子租下，那是个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小单间，没有阳台，但是有大飘窗。刚住进去的第一晚我就把所有的日用品和衣物买齐了，我看着自己精心整理的小单间有一丝成就感，并暗暗的许下对未来的期许。

居有定所之后，就开始要找赖以生存的工作了，和广州一样周边都是些工厂，这个时候的我已经到了法定工作年龄了，找工作自然好找，又加上略有姿色，招工的只要是男的，都很过分的热情，还跟我打包票说，帮我安排轻松的工位。我进了一家台资厂，专门生产出口玩具的，我负责检验工序，也就是QC，每天摸过的玩具成千上百，感到好笑的是，童年只有遗弃和打骂，到快成年了，居然可以和这么多玩具打交道了。厂里都是些三四十岁的大姐，见我小都挺照顾我的，告诉我哪里可以喝水，哪里是洗手间。我无意和她们打成一片，我只想专心做我自己的事。日子一天天流淌，我本身就不甘心于平静的生活，到了厂子的淡季，假期多，每个礼拜都是双休，我就去成人培训学校报了个电脑文秘班，半年的课程，就是学些五笔打字和EXCEL办公软件，学校许诺包发证件。每天下班就赶公交去培训学校，日子过得忙碌而又充实。

也就是在这我才开始学会了上网使用QQ，也就是在这碰到自己的又一劫。一次课余时间见人家都在使用QQ便求一个男同学帮我申请一个QQ，应该算是校友，他是学电工专业的，刚开始他楞了一下，不知道是对我的这双眼睛，还是对于这年头居然有人还不会使用QQ感到吃惊。他很快就帮我申请了一个新号，并教我怎样加好友，怎样在对话框打字以及发视频，他帮我加的第一个好友就是他自己，我相信他只是为了更好的示范如何加好友，因为他实在是个很害羞的男孩子，教我的时候，全程都在脸红。为了感谢他，第二天，给他带了份小吃，推辞了很多次，最后在我的坚持下当着我的面像个小姑娘一样很斯文地把它吃了。日子久了，我知道他叫寒，湖北人。我发现他很不错的，只要我求他的事，他都答应，虽然话不多，但让我感到很踏实，我们都住在同一个城中村，每天下课后一起会回。课程结束后，我们都换了新的工作，我如愿的找了个文员的工作，工资没有高多少，但是胜在清闲，也终于可以从卑微的蓝色工装变成白色工装了，感觉自己都好看了不少。QQ上我经常找他聊天，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我，我以为他就是木讷言少的人，所以我就主动出击了，在我生日那天，我把他叫出来，喝酒壮胆向他告白了，我说从小孤苦无依，我希望有个像他那样的人可以和我一起作伴，当然我隐瞒了以前所有的事，在这里也没有人知道，他也不可能知道。他听到我说的，目光变得灼热，开始动情地说，他早就想追我了，觉得我很漂亮，只是现在还没钱，不敢和我在一起，还说老家很穷，爹妈都没法帮他娶上媳妇。我小时候没有母亲，所以没有来自母亲婚前不能和男人同居的教条。没多久，我就和他住到了一起，一为省些开支，二是我实在太渴望家里多个人了，哪怕上班再忙累，回到租房我都愿意给他做饭洗衣服，他年纪和我相仿，不谙世事，不懂得生活上照顾我，但是每个月会给些钱给我，不多，够一个月的伙食。会在我加班的晚上骑着单车来接我，这两点我已经足够满意了，甚至没出息地把自己的复仇目标给放一边只想和他结婚。转眼到了年末，他要回老家过年，我默默地看着他把我给他父母买的衣物放进行李箱，我等着他开口说盈盈你跟我回家吧！可是他没有说，他要动身的前一晚上，我辗转反侧生怕他回去了，就不来了，我不确定他心里有没有我？想着想着哭出了声音，我不知道是我太爱他还是我太害怕孤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一丝温暖可以依靠。他听见我哭，摸着我的脸问我为什么难过？我说我舍不得他，他把我抱得好紧说要带我一起回去。原来他是怕我跟他回去看到他家穷，嫌弃他。

这儿盈盈开始异常激动，失去理智地把桌上所有的酒瓶给推了下去，地上一片狼藉，我嘴很笨，不知道怎么劝她，只是轻轻地拍拍她肩膀。

我跟他坐着大巴车，路上又转了好几趟车，费尽二十个小时才到了他那昏暗偏僻的老家，忘了说，他的老家其实也是我的老家，只不过是我被遗弃之前的老家，我养父和我说起过，亲生父母是湖北人，妈妈是个残疾人，患轻微的小儿麻痹症，在广东工地做装修工，生下第一个是女儿，第二个也就是我又是女儿，就把我送给了养父，说是送也收了钱，在我眼里就是卖。回到他家，他家果然家徒四壁，房子也是老式的平房，我自己从小就是个可怜人所以很容易适应，他爸妈对我很热情，应该说殷勤，他们大概以为我是来自出生良好的家庭吧？每天帮我把洗脸水都倒好，一个劲给我做好吃的，我一点都不习惯这种热情，从来都是我伺候人不习惯人对我好了，农村里来了新媳妇，大家都会上门看新媳妇凑热闹，我也是农村长大，并不觉得别扭，见叔就叫叔，见婶就喊婶，个个夸寒找了个俊媳妇。

如果不是那张相片，我还沉浸在和寒一起美好未来的愿望里。很偶然地和他一起收拾小时候的书本以及杂物，我看着他小时候写的日记还在取笑他，没有像日记里一样成为一个魔法师。接着就从一本书里发现了一张相片，相片边写了XX年于深圳留影，照片上一个男人牵着个小女孩挨着一个女人坐在藤椅抱着一个小婴儿，这是一家四口，再仔细一看这个男人怎么那么像寒的爸爸，只是照片里的人很年轻，寒的爸爸已经白发满鬓了。我问寒这个相片里的是谁？寒告诉我男的是他爸，女的是他爸的前妻，两个小孩自然是前妻所生了。他爸前妻得病死了之后，娶了现在这个老婆也就是寒的妈妈，寒是妈妈带着改嫁过来的，他对寒母子很好，虽然穷，但凡家里有点好吃的都先尽着他们母子，脏话、累活他自己干，就这样寒放下了抗拒接受了这个爸爸。我产生了强烈地好奇心，但又不好多问。

晚上，和寒一家人围着炉灶烤火，寒拿出那张照片递给他爸，“我今天收拾房间，在书中发现了这张相片，你好生收着”。寒爸接过相片，看了良久，眼里有异样闪烁，什么也没说。隔天他爸把我叫到他们的房间，把门关了起来说；“盈盈，叔叔求你个事”，我有点忐忑问他什么事？他说知道我在深圳工作，想求我帮他找个人，说寒是个男的不细心也怕他不上心。他有些颤抖地从棉衣口袋里摸出那张我和寒发现的相片，指着坐在藤椅上女人抱着的婴儿说，“我就要找个小孩子”，我问他，具体地点在哪 知道吗？他摇头说不知道，他告诉我这个小娃娃是他的小女儿，大女儿死了，他也老了，怕日子不多了，想找到自己唯一的小女儿回家。他和我说起了那段往事：他和他老婆是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带着3岁的大女儿和刚满月的小女儿搭乘火车一路南下逃到了深圳，托亲戚在工地上帮他找了份粉刷墙面的工作用来养活一家大小，妻子患有轻微儿麻痹症，腿脚不便，干不了重活就跟着身边带着两个孩子。太平日子没过两个月，老家计划生育的不知道怎么得到消息，也追到了深圳来，亲戚通知他们赶紧躲起来，当时手忙叫乱就把小女儿抱给了一个一起干活的河南工友，让他帮忙带两天，慌乱中塞了一百块钱给他，告诉他过两天就去他租房抱，他就带着妻子和大女儿就跑了。计划生育的扑了个空就回去了，第三天回来，去工友那领孩子，工友人去房空。他老婆一直打他，怪他把孩子送人了。找房东，房东说已经退房了，虽然在一个工地上班，他也只知道那个工友是河南的，其他的一无所知，他一边责怪自己的莽撞，一遍焦急的发动亲友帮忙寻找，托人在河南寻找，甚至还登了报。但是如石沉大海，了无音讯。找了很久，实在没找到，又加上大女儿身体不舒服在深圳治不起，就又回了老家，回家之后他就记恨计划生育的工作人员，经常去他们那闹，要他们赔人，屋漏偏逢连夜雨，大女儿检查出来得了很严重的病，没过多久就走了，他老婆经受不起打击，整个人变得神经兮兮，经常叫大女儿的名字，要么几天躺床上不吃不喝，他也很难过，为了照顾疯了的老婆，他勉强打起精神安慰她，小女儿还会回来的。家里没有小孩子的生气，像一口棺材，两个人闷在棺材了，最后连他老婆也走入了真正的棺材里，家里破落的只剩下他了，他过了很长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直到遇到现在的老婆和寒才有了些生气，他一直想在死之前要找到小女儿。

听了寒他爸说了那么多事，我心里很诧异，怎么跟我的遭遇这么像？带着疑问我就问，“叔叔，你小女儿长什么样子，长大了估计你也认不出来，怎么找”？接下来他说的让我大吃一惊，“她后背上还有右小腿上都有圆形的黑色胎记，现在长大了，胎记应该也很大了。”我心想不可能这么巧，世界上有胎记的人那么多，可能刚好我们长在同一个位置，忽然他又想起一些事情，“我想起来了，她身上有遗传病，蚕豆病，是在深圳，看病做检查的时候，医生告诉我们的，说这种病治不好的，只要不吃蚕豆，不用一些药物就没事”。听他说完，我一下子犹如晴天霹雳，我站在寒爸的面前，看着刚刚才有点熟悉的人又变得陌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尽量控制自己不带任何情绪，借口要上茅厕就出去了。是的我也有蚕豆病，是在我进玩具厂前例行的体检时发现的，我并不把这病当回事，所以也没和寒提起过。亲生父母是湖北的、妈妈小儿麻痹症、后背以及小腿上的胎记、蚕豆病，这些都符合，只是养父和我说我是他花一百块钱买的，而这个不确定的亲生爸爸告诉我，他是花一百块钱托人寄养两天。到底谁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要在我所有的伤口快愈合已经结痂时，又不声不响地撕开我伤口的痂。我打了个电话给酒鬼养父，我对小时候的事仍有怨念，但还是偶尔给他汇些钱，记他的养活之恩，电话里确认了当年我穿什么衣物，亲生父母模样和寒爸的情况一模一样。当然我瞒了养父我见到亲生父亲，我只说是随口问问，又问他，当年我亲生父母是真的把我卖给他的，还是只是寄养在他那几天？他沉默很久，嗫嚅着说我又听谁瞎说了。给养父挂电话后，我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身世，可能换别人很开心，终于找到自己的亲生爸爸，可是我心里没有一丝快乐可言，那么多年，把我一个人扔在酒鬼家里，受尽虐待和白眼，不知道有多少次，被凳子砸得晕倒差点醒不过来，比起怨恨养父，我更怨恨亲生父母，虽然他一再强调是所托非人，但我无法原谅当初他们的一念之差，本来如果不知道真相，我还可能和寒结婚，然后和他的家人一起生活下去，知道真相后，不可能了。我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最后看了一眼寒，悄无声息地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踏上了前往深圳的火车，在火车上，我再一次沦入了孤独中。

地上的残汁碎渣已经被我在一边倾听盈盈的回忆中一边打扫中清理干净了，盈盈此时已经开始醉的神态失常，让我感到有些害怕，便把她扶到她的床上让她侧躺着休息，慢慢响起了微弱的鼾声，盈盈睡着了，我也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班时，盈盈在路上悄悄问我她昨天是不是说了很多不该说的，我说没有什么？只是没想到她身世这么可怜，话没说完，她说我不止可怜我还可恨。我疑惑地看着她，她说我就像个塞了很多杂物的袋子，我必须要把它清空，我才会觉得轻松些。

我在新年的第一天到的深圳，我把房子退了，把寒的所有东西给扔了，把他的QQ也删掉了，开工后，没多久便把工作辞了，我要将寒的所有一切和自己隔绝，包括记忆。我又从深圳跑到了佛山，为的就是不想被寒找到，又找了份工作养活自己，心里始终放不下寒，老想着寒是不是在找我，同时又有一种报复了他爸的快感。日子忙忙碌碌且浑浑噩噩，下班路上看见父女俩，就会想起那个我没有承认的亲生爸爸，看见情侣就会想起寒，每天一个人，上班、下班、睡觉，人生毫无计划，也毫无期待，偶尔也会向寒的一个同乡打听寒的家庭情况，还是以前和寒在一起的时候加的QQ，对于我躲着寒他很疑惑，但都会详尽告诉我他所知道的。就那样煎熬地过了一年，第二年，寒的老乡在QQ上告诉我寒的爸爸得了严重的肺病去世了，寒带着他妈妈去了一个和我们国家相邻的国家去打工了。得到消息那一刻，我先是震惊，然后大声痛哭，我以为自己对他们没有感情，只有痛恨。知道他死了之后，觉得和这个世间的唯一的根系断开了，开始后悔自己如此狠心折磨一个同样是受害者的父亲，我明明知道他求我找的亲生女儿就是自己，我明明是他失散多年女儿却在他的面前不承认他，他到死连一丝线索都没有。我从原来对他们的恨，转变成对自己的恨，我恨自己不早一点原谅他们，我恨自己不早一点告诉他。如果亲生爸爸带着不能找到小女儿的这种遗憾离开，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带着对自己的憎恨，我开始了后面的堕落，就像你看到了那个照片一样，沦落风尘，我不是被骗的，我是自甘堕落的，人生没有了希望，觉得工作也没劲，经常去酒吧买醉认识了阿伟，阿伟是个混社会的，阿伟把我带进了发廊，没错就是以前城中村女子站店门口幺客的那种发廊，白天休息，晚上上班，正适合我这种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人，是一具躯壳，任人摆布，不用担心吃喝还能有钱寄给养父。按理我是不应该再寄钱给他的，但是我这贱如蝼蚁的命是他养活的。直到得到消息养父也因酗酒过度去世，我才彻底醒悟过来，即使我贱如蝼蚁，但老天爷让我活了下来，并且长到这么大，难道真的要这样活一世吗？

盈盈哭泣着说完。听得出来，盈盈对于自己堕落发廊的那一段有所避讳。她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很可恨”？我递了些纸巾给她说，你也是因为可怜才可恨。我向来嘴笨，不会安慰人。只会拿身边的不幸例子试图安慰她：这世上不幸的人太多了，人家照样一路勇敢前行。我同情盈盈，但我不是盈盈，我无法感同身受，我从小父母呵护，无法体会也无法忍受盈盈在小的时候，那种孤苦无依还要忍受虐打的滋味。我出了那个厂之后，盈盈也走了，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当妈后，看着小小糯糯的宝宝时，总会想起盈盈跟我描述的童年里的那个可怜、恐惧的那个她，想着如果要是没有我们的保护，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这世上，有人倍受庇护，有人屡遭摧残，有人万千宠爱，有人无数鄙弃。我想和不知人在何处的盈盈说，“世人万千种，浮云莫去求”，过去的事情就该放下，无论是爱是恨，往事不可改变。“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希望现在的盈盈能遇见属于自己的“彩虹”装饰往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