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东阁读书历史

那些往昔“杂事”,那些岁月如歌

2017-05-06  本文已影响44人  宝木笑

文/宝木笑

我是奶奶带大的,而我的奶奶是不识字的,但这并不妨碍老人为我启蒙,在她的思想里,“读书”是一件天大的事情,是关系到命运的大事。那个时候,身边却几乎是没有书的,奶奶就教我很多童谣,也许在她的想法里,那些故老相传的儿歌其实就是识字和读书。恍然长大成人,离乡背井,上学工作,对书的痴迷总令旁人一惊,仿佛荒漠中饥渴的旅人,而摩挲着一本脊背发亮的精装书时,脑海中回响的却是儿时奶奶在耳畔教我的儿歌。

我们的认知是从最基本开始的,儿时最先接触的那些浅显的东西往往是我们记忆的永恒,如果能有人付出心血,将这种貌似的浅显用心为之,确实是一件很有功德的事情。《儿童杂事诗笺释》是一部很契合这种心境和情绪的“旧书”,从1950年在《亦报》陆续刊出算起,如今竟将近七十个年头,而做这件事的人也许已经不被新生代的年轻人熟悉,但诗作者周作人、插画作者丰子恺和笺释者钟叔河确实是那个时代各自领域的大家。知堂先生七十二首诗以七言绝句的形式写就,描写儿童生活和儿童故事,涉及民俗、名物、典故等诸多方面,弥补了文艺大家殊少为儿童创作的缺憾,故半个多世纪来一直被人传诵,直到今天,这仍然是一本研究民俗学和儿童学绕不开的重要作品。

“杂事”应该是一种谦虚的说法了,就像知堂先生在自序中自谦:“我本不会做诗……无非只是想表现出一点意思罢了”。其实《儿童杂事诗笺释》中的“杂事”正是我们魂牵梦绕的儿时往事,而这种往事常常和民俗缠绕在一起,这种带着昏黄氤氲般回忆的民俗却最能打动人心,比如过年的新衣或者儿时的吃食。知堂先生的儿童诗中有诸多关于绍兴四时风习及蔬果吃食的记载,如甲编《儿童生活诗》其一是记述过年习俗的:“新年新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口吻温厚亲切,对小儿的喜爱之情表露无遗。丙编《儿童生活诗补》其二十二则回忆了我们儿时可能都经历过的事情——总是吵吵着要糖吃,而在知堂先生的家乡,还有一种“夜糖”:“儿曹应得念文长,解道敲锣卖夜糖。想见当年立门口,茄脯梅饼遍亲尝。”作者自注为:“小儿所食圆糖名为‘夜糖’,不知何义,徐文长诗中已有之。以黑糖煮茄子,晾使半干,曰‘茄脯’,切细条卖之。梅饼如铜钱大而加厚,系以梅子煮熟,连核同甘草末捣碎,范成圆饼,每个售制钱一文。”

除了吃穿用度,每个人的儿时都听过印象极为深刻的故事,多是奶奶、姥姥在盛夏或是隆冬哄我们睡去的“法宝”,这些故事大多是民俗研究范畴中的童话或传说,在儿时我们的眼中真的是一个神奇的世界。知堂先生自然不会遗漏这个方面,书中记载了好几则流传于绍兴民间的童话传说,如丙编《儿童生活诗补》其五:“老虎无端作外婆,大囡可奈阿三何。天教热雨从头降,拽下猴儿着地拖。”自注为:“老虎外婆为最普通的童话。云老虎幻为外婆,潜入人家,小女为其所啖。大女伪言如厕,登树逃匿。虎不能上,乃往召猴来,猴以索套着颈间,径上树去。女惶急遗溺着猴头上。猴大呼热热,虎误听为拽,即拽索急走。及后停步审视,则猴已被勒而死矣。俗语呼猴子曰阿三。”知堂先生对这个故事可谓印象深刻,在《鲁迅的故家・童话》中曾回忆道:“西洋的小孩有现成的童话书……我们没有这些,只是口耳相承的听到过《蛇郎》和《老虎外婆》等几个故事。”这种儿时的深刻记忆,甚至让知堂先生起了研究童话的兴趣,在1912到1913年间,撰写了《童话略论》、《童话研究》等一系列文章。

知人论世总是读一本书的时候无法绕开的情结,《儿童杂事诗笺释》给人最初的印象却恰恰暴露了我们一直所欠缺的某种情怀。很多人在刚开始拿到这本书的时候,难免震撼,知堂先生等如此三位大家,何以耗费这样的精力去写这样一本书,难以说出口的无非是“牛刀杀鸡”四字而已。但每当论及如今的儿童读物或者影视作品,国人又无不顿足捶胸,感慨社会发达了,孩子们可读可看的优秀作品却少了,儿童文学大家凤毛麟角,儿童文学处境堪忧。抛开对孩子的心意和真情,单从文学理论角度讲,这种尴尬也许是因为知堂先生在解放后的处境“罪及”其儿童本位的创作主张,浩劫之后再要拾起,恐非短时之功。没有相对成熟的理论主张,仅仅依凭命令或是市场,缺乏的岂止是信仰二字,更是一种具体创作的眼界,这造成了我们如今的儿童文学要么肤浅以至庸俗,要么一味追求“意义”而失去童真,仿佛舞台上实力不济的小丑,总是不能和台下打成一片。

这种如同信仰一般、完全以孩子为核心的文学主张,知堂先生在《自己的园地》一书中早有详述,先生言道:“想来中国教育重载所谓经济,后来又中了实用主义的毒,对儿童讲一句话,䀹一䀹眼,都非含有意义不可,到了现在这种势力依然存在,有许多人还把儿童故事当作法句警喻看待……我觉得最有趣的是那无意思之意思的作品……因为这无意思原自有他的作用,儿童幻想正旺盛的时候,能够得到他们的要求,染给他们愉快的活动,这便是最大的实益,至于其余观察记忆、言语练习等好处即使不说也罢。总之儿童文学只是儿童本位的,此外更没有什么标准了。”孩子的世界从来不缺少妙趣横生,缺少的是真正站在他们角度去思考和写作的成年人,《儿童杂事诗笺释》在这个意义上完全是一种理论的实践,也像是对儿童文学自身的一次回望和审视。

这里潜藏的一个问题在于:何以我们如今就失却了这样的信仰,荒芜了这样有意义的实践?当然,我们并非要一味厚古薄今,今天当然也有儿童文学的佳作,只是这一点连我们自己提起都有些赧颜,凭良心讲,实在是比起其他文学类别来说,不管是数量还是质量,我们奉献给孩子的都太少了。至于答案,一介书生,除了感慨,遑论他言,只知道丰子恺先生的配画,并非是知堂先生直接去找的,他们二人此前似无甚交往,且在近七十年前上海《亦报》连载《儿童杂事诗》时,知堂先生又用的是生疏的笔名,丰子恺先生欣然为其配画,却与知堂先生未曾对此有过交集。但今天我们看来,丰子恺先生为《儿童杂事诗》的配画,可亲和蔼,童趣横溢,特别是《儿童杂事诗》乙编皆取材于古诗古书,先生发挥自己的擅长,将其中好些画作民国服装,周诗丰画珠联璧合,不由令人拍案叫绝。

至于笺释者钟叔河先生所费心血在字里行间更是让人感佩,钟叔河先生在《笺释后记》里说:“以旧时读书人的眼光看,这些‘笔画代口耳’的牛山体诗实在也无须作注。但这些诗所咏者不外岁时、名物、儿童游戏,一句话叫做民间风俗,又都是清末戊戌前后即距今百年以前的,从民俗学和文化史的意义来说,就成为有价值的资料了,对研究儿童教育和儿童文学者也是一样。”正是在这样提升到学术高度的责任心下,钟叔河先生从知堂先生本人一生“用散文写下来”的数百万言著作中找材料,并旁及其他,地方文献、野记杂书、故老言谈、友朋通信都在采辑之列,让《儿童杂事诗笺释》丰满了内容,实现了儿童性和学术性的完美统一。例如,甲编《立夏》诗中有“吃过一株健脚笋”一句,知堂先生自注中解释健脚笋是用淡笋纳柴火中烧熟,去壳食尽一株。但什么才叫“淡笋”呢?钟叔河先生笺释引了《越谚》和周作人自己的日记、文章,才使读者明白了淡笋和毛笋的区别。

回到之前“何以我们如今就失却了这样的信仰,荒芜了这样有意义的实践”的问题,不管是丰子恺先生配画的佳话,还是钟叔河先生如此用心的笺释,我们不难感受到一种扎实为学,诚挚为人,赤子为事的民国风度,拥有这样风度或者说品格的读书人,应该对事关孩子的文字也不会差很多吧?前面也提到“知人论世”四字,《儿童杂事诗笺释》实在是一本让人感慨万千的书,书中涉及的儿童杂事诗虽然是1950年刊于报纸,但这些诗的写作时间却是知堂先生因为“日伪汉奸”问题,于1947-1948年间在南京老虎桥监狱中创作的,人在凄凉苦楚时,儿时的回忆和对故乡的眷恋往往显得格外强烈,至于知堂先生的后来,不提也罢。

当然,围绕着这本《儿童杂事诗笺释》以及知堂先生的儿童文学理论,如今学界的讨论日渐炽热起来,学术论坛上,不时有人慷慨陈词:“周作人的儿童文学观是以《儿童杂事诗》为标志划清了自己与追逐‘少年老成’的传统中国文化之间的界限,从而高标起追逐‘年长而勿衰’的崭新理想,张扬了五四时期大力倡导的‘青年精神’!”也许,当年的知堂先生心心念念只是家中的贤妻稚子,铁窗背后的眼光凝望处,无非当年烟雨江南的小巷,晚来乌篷船里摇曳的烛光,一如你我在辛苦加班的疲惫中,偶尔从写字楼的格子间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儿时的种种会突然一下子涌入心头。我会想起奶奶当年背着小小的我穿过寒来暑往,耳边是老人家一遍遍哼唱的旧时儿歌,那也许都是我们往昔的“杂事”,却渐渐成为如今泪眼朦胧中的岁月如歌……

—END—


补录一:并非为历史问题进行所谓翻案,知堂先生确实在1939年1月接下了汪精卫南京政府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的聘书,3月应聘兼任北京大学“文学院筹办员”,开学后兼任文学院院长,1941年10月起,兼任东亚文化协议会会长,1943年6月起,兼任华北综合调查研究所副理事长,1944年5月起,兼任《华北新报》经理和报道协会理事、中日文化协会理事。但我们也确实有全景回顾一段历史的权利,众所周知,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北京大学撤离北平,周作人没有同行,成为四名“留平教授”之一(另外3位留守的教授是孟森、马裕藻、冯祖荀),其受校长委托看守校产。时任北大校长蒋梦麟后来在回忆录(《西潮》和《新潮》)里谈到:“抗战的时候,他(周作人)留在北平,我曾示意他说,你不要走,于是,他果然没有走,后来因他在抗战时期曾和日本人在文化上合作被捉起来关在南京。我常派人去看他,并常送给他一些需用的东西和钱。记得有一次,他托朋友带了封信出来,说法庭要我的证据。他对法庭说,他留在北平并不是想做汉奸,是校长托他在那里照顾学校的。法庭问我有没有这件事?我曾回信证明确有其事。结果如何,因后来我离开南京时很仓促,没有想到他,所以我也没有去打听。”


补录二:1966年,知堂先生年逾八十高龄,当年9―10月间,先生曾两次给派出所写过“呈文”,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文字作品,呈文大意是说:敝人已年过八旬,再延长寿命,也只是徒给家人添负担而已,恳请公安机关,恩准服安眠药,采取“安乐死”一途。之前的8月22日,一伙红卫兵冲击了八道湾十一号――知堂先生的住处,《晚年的周作人》如此描述这位“寿则多辱”的老人最后的岁月:到了24日早晨,红卫兵索性把房统统查封,并将周作人拉到院中的大榆树下,用皮带、棍子抽打。为首的红卫兵看到周作人年迈,就提醒手下的小将们:“不要打头部,得留下活口。好叫他交代问题。”及至周作人的儿子周丰一从北图回来吃午饭,他们便把他扣下。当时年已五十四岁的丰一只好代老父挨打。小将们对丰一可就毫不留情了,以致他的右腿被打坏,顿时昏死过去……周作人的几个孙男孙女自然也跪在旁边“陪绑”。一批红卫兵索性住到他家里来了,以便监视周氏一家老小。他们只允许周作人睡在洗澡间,在那里喂蚊子。这样过了半个月,张芳求得红卫兵恩准,在厨房的北角东拼西凑搭了个铺板床,让周作人容身。1967年5月6日早晨,张芳照例给公公倒了马桶,准备了一暖瓶开水,就上班去了……那天中午,照例只有老保姆和周作人在家吃饭。老保姆在自己屋的房檐下熬好玉米面糊糊后,给周作人盛来一碗。他吃得干干净净,保姆并未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征候。这一天下午两点多钟,住在同院后罩房西端那两间屋里的邻居,偶然隔着玻璃窗往里看了看。只见老人趴在铺板上一动也不动,姿势很不自然。他感到不妙,便赶紧打电话给张芳,把她从学校喊了回来。张芳奔回家后,发现老公公浑身早已冰凉了。看光景,周作人是正要下地来解手时猝然发病的,连鞋都没有来得及穿就溘然长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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