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回我自己

总觉得读诗需要一定的氛围，现在大概算是个黄金时节。T·S艾略特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因为万物生长，搅混了回忆和欲望。光，影，声，色，已然赤裸，一片蠢蠢欲动中翻开诗集，如同里尔克写的，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

“跌回我自己”的过程很值得体验。大学刚毕业时购得《外国诗歌精选》一本，那时读保罗·策兰《数数杏仁》，尼玛，这写的都是什么，狗屁不通。最近再读，忽然懂了，《霍乱时期的爱情》里开篇说“无可避免的，苦杏仁的气味总让他想起爱情受阻后的命运”，就这么突然严丝合缝对上了“使我变苦，把我数进杏仁”。那感觉，惊喜中又带点危险，因为似乎忽然间经由一种经验掀开了点生命的真相，但又发现它其实无解，只能用另一种经验去诠释。就像陌上花开可缓缓归，漫步穿过黄昏时想起他的另一首诗：“在远处黑暗的田野上，星辰将我在你漫游的血液里上升。”那时他问“猜测，是什么在暮色里慢慢安静。”不知道，我只能用海子的诗来对答：

莫非这就是你我的黄昏，麦田吹来微风，顷刻沉入黑暗。

往高了说，“跌回我自己”的体验就像袁可嘉评论穆旦：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自觉性。也有点像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里认为王维的诗，境界真高，也真冷漠。“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是什么就是什么，根本不跟你谈感情。说是物我两忘，其实倒更像是抽离，自己不是弹琴的人，而是相照的明月，在看着那个人弹琴。呵呵，冷酷、自觉又消极的生活态度：不管别人怎么受苦，我反正要活，还要活得舒服。这不就我吗？与其说喜欢王维，不如说喜欢我自己。

当然，这强过认出自己后又嫌弃。就像现在打开高中时的摘抄，看到自己蛰蛰蝎蝎又小心翼翼地抄写下“狂奔的猛兽寻找着壮士的刀，美丽的飞鸟寻找着牢笼，青春不羁之心寻找着毒色的眼睛。我呢？”而大笑三声。再次当然，这也强过压根认不出自己。所以往低了说，“跌回我自己”就是刷出了存在感。你切切实实看到了你自己，认出了行动的轨迹，而且，深林人不知，没人知道你到底读的是正儿八经的《唐诗三百首》还是黄段子选集《冯唐诗百首》。嗯，再次地，我想起了某位大学同学的名句：人是一条寂寞的路，要找一本有趣的书来消磨旅途——所以，我找了本黄的。

最近读了保罗·策兰和T·S艾略特诗选，下面是一些摘抄，以及和上文有关的诗。

J•阿尔弗瑞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 By T·S艾略特  穆旦译

（实话实说，现在还读不了《荒原》，但这一首实在是太他妈赞了）

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正当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

我们走吧，穿过一些半冷清的街/那儿休憩的场所正人声喋喋/有夜夜不宁的下等歇夜旅店/和满地蚌壳的铺锯末的饭馆。

街连着街，好像一场讨厌的争议，带有阴险的意图，要把你引向一个重大的问题……/唉，不要问，“那是什么？”/让我们快点走去做客/在客厅里女士们来回地走/谈着画家米开朗基罗。

夜的光线 By 保罗·策兰 王家新/芮虎译

最明亮时燃烧我夜的情人的头发/我送给她最轻的木头棺柩/它知道一支法国的情歌/我在秋天时曾唱起它/当我作为一个旅人/在夜地驻留并给黎明写着信。

催眠曲 By 保罗·策兰 王家新/芮虎译

在远处黑暗的田野上/星辰将我在你漫游的血液里上升/不再有我们经历过的疼痛/猜测，是什么在暮色里慢慢安静。

现在，如果只是睫毛拦住了时间/生命因此认识了黑暗/亲爱的，合上你发亮的眼睛/你闪光的嘴唇是我的整个生命。

春 By 穆旦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蛊惑着的/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预感 By 里尔克 陈敬容 译

我认出了风暴而激动如大海/我舒展开又跌回我自己/又把自己抛出去，并且独个儿/置身在伟大的风暴里。

关于顾随《中国古典诗词感发》这本书，强烈推荐。我写过专门的一篇，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回复顾随可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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