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响河》第五章11
第五章
11.
鹤芳斋的瓷器素来是当代陶瓷艺术中的翘楚。怀真集团在成为它的股东之后一年,它便在合理的运作下得到了上海景华、东盛、道传等几家老牌拍卖行的青睐,各种孤品的估价从未低于百万,这之中便有鹤芳斋第四代传人胡旭飞老先生的遗作——钧窑丁香紫狮耳香炉。
吴敏握住这狮耳香炉,从里拔掉香脚,小心翼翼地舀出几勺香灰放入一旁的莲瓣碗中,再将炉内的灰抹平,便端着莲瓣碗起身离开。
给香炉除香灰,是她每周必做的事之一,偶尔一周两次,偶尔一周一次,不管叶老是否来喝茶,依他的规矩,这香是每天必点的。所以香灰积得多,满满地堆出一个小山包时,就得及时将多余的香灰挖出来填到泥土里,好将养花草。
“小吴……”吴敏听到叫唤声,赶紧转身起来,可谁知起身快了,眼前一阵黑,脚步踉跄将倒未倒之际,有只手扶住她,她凝神一瞧,是王律师。
“你这个年纪头晕眼花的别不当回事,抽空去医院做个三高检查,平时起居小心些,又不是小年轻了,做什么不能缓着来?”叶老盯着她皱眉的额头教训着,可旁人听着也知道这是关心。
见吴敏好些了,叶老继续道:“日本新送来一只鎏金铜炉,你去法雨寺问松月法师讨些开光的底灰来。”
“现在就去?”吴敏神色微讶地瞧了一眼叶老手中的铜炉,想了一下又道,“我以为周一您不来就不会来了,所以就没多想……要不我烹完茶再去吧,也不差这——”
叶老默默听着,眼睛徐徐地在王律师脸上扫了一圈,王律师瞬间明白了意思,立即截住吴敏的后半句话,“吴老板,你去吧,这里不是还有我吗?”
吴敏咬了咬唇,接过铜炉就离开了天井。叶老不想她在场,从来不需他自己明说。
从天井进大堂,转过东门厅,吴敏走得极慢。身后传来叶老的声音,似乎是要王律师去茶房拿什么杯子。叶老常喝的杯子就放在包厢的茶柜里,寄存在茶房的杯子不过五六个。
“……古月杯……”声音细碎,吴敏只听得只言片语,但她毕竟在成岚馆待了这些年,小到放香灰的茶碗,大到集水的水缸,哪一个她没亲手收拾过?
古月杯,古月杯,她穿过堂前照壁,嘴里念念有词——无光黑古月杯,那是叶老赠给钟小平的茶杯!
看来吴老板对小平师傅是真不上心,不过两个星期没来,这古月杯湛黑的杯面上就积了浮尘。再看其他杯子,干净透亮,想必是天天擦拭的。王律师握着这茶杯,正打算去洗一洗时,电话铃响了。
王律师边走边看来电显示,突然脚步一滞,反手朝下,往人少处疾步走去。打来电话的人很是执着,一直未挂电话。王律师一接起,就听到一阵阴沉的质问:
“王律师,我以为你不打算接我的电话了。”
“不是,是刚才人多,不太方便……”
“那真是辛苦王律师了,为了帮我隐瞒,当然,也为了你自己,居然还要躲到角落去听电话。”
“我还有事,有人在等我,要不我等会回你电话,好不好?”
“你说,都这么久了,你都查不出什么结果,我就已经猜到你做不到答应我的事。没关系,你找不到证据,我自己去找,但如果让我知道你是故意瞒着我,那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了,你说是不是?”
说着就听电话那边传来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声,紧接着那人便挂了电话。
王律师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眸中一片痛苦之色。
钟小平往那乞丐的席铺上放了十块钱,走两步便到了成岚馆。上周一本约好了与叶老喝茶,但听说叶老临时约了一个年轻人,此事一拖便拖到了现在。
这几天,响河有事没事就爱往他家蹿。说是见不得他一个人在家随随便便,要陪他一块吃晚饭,但其实他清楚,响河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响河一直认为,是他小伯父钟世成的手术失误,害得她外公久病致死。而当年的医疗事故究竟是一场意外还是蓄意为之,如今只有叶老一个人知道了。
二楼的包厢都有一个名字,吴老板曾与他提起过,每一个都对应了一首诗,唯独叶老常去的那间名叫“怀真”。
谁都知道怀真是叶老全部的心血,但没人知道这是他的过去,更是他的执念、他的痛。
沿河的木格窗打开一角,河对岸的桂花树截了一段留在叶老沉寂的目光中,久久未动。风起时,花香扑鼻,那截老树干也动了,在河水中荡漾着悲凉的姿势。
“小平啊,刚才你问我,世成有没有做对不起我大哥的事,说实话,我不知道。但他一定做了有违良心的事,他死在里面,也是死得其所。而我,我活了这么久,很多事都不记得了,我有没有对不起我大哥,我自己说了不算。你们,也不算。我想只有我死了,亲自去问一问他才知道。”
钟小平点点头,喊了一声“叶叔”,又无力地叹了口气,握着茶杯的手往胸口一移,并不打算喝茶,面色犹豫不决时,又问,“那我该怎么和响河说呢,那丫头自己没觉着什么,可给我做饭的时候,还会说起她外公第一次教她打蛋的情景,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哪有小孩子六岁就学着给长辈做饭吃的……”
钟小平坚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片刻的动容,说到后来声音也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叶老双手拢着茶杯,眼睛缓慢地一闭一合,刚刚才被热水熏着的朦胧泪意瞬间散去,眼眸中又是一片清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袋子,说:“她再问起你40多年前的那场手术,你就给她看这个。她就不会来烦你了。”
钟小平双手接过,见袋口封得严实,便问道,“叶叔,这里面是什么?”
“你小伯父在监狱里写的日记。”叶老顿了顿,又说:“我没看过。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你小伯母给我的时候就这样子,说不想烧给他,还说既然写出来了就要烧对人。”
钟小平眸光幽幽,深谙小伯母的话中之意。
钟小平离开时,看到王律师坐在走廊边的太师椅里发呆。见他出来,王律师站起身冲他礼貌地笑了笑,眼角眉梢有说不出的疲惫。
钟小平心有所觉,好意宽慰道:“老王,我听说你女儿又复发了?那……弟妹还好吧?”
王律师点点头,勉强扯了一个笑容在嘴角,“她挺好的,没什么事。”
钟小平想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止住了。世事无十全十美,这话印证在王律师身上尤其准确。他精明能干,年纪轻轻就开了律师事务所,不惑之年便进入怀真集团,成了首席法律顾问;可惜他情路多舛,第一段婚姻并不美满,与第二任妻子虽然恩爱,但弟妹多愁善感,还带了一个生性孤僻的女儿。说起来,现在的弟妹曾是他接手的一桩离婚案的受害者,经他解救获得胜诉,也许就是上一段婚姻的不幸才给他的继女带去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你是靠得住的人,这也算她们的福气。”钟小平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远在国外的妻儿,不禁呢喃道,“各家都有各家的心酸。事情来了也只能扛着。”
王律师抿紧了唇表示同意,笑意甚苦。
台湾晓芳斋—钧窑丁香紫狮耳香炉规划院耗费半年完成的总规前几天终于收到了尾款。温院知道这项目做得不容易,便在得月楼定了酒席,请规划院的同事吃大闸蟹。
这事被文策中心的人知道后,一下便议论开了。
“这得月楼虽没楼外楼和采芝斋有名气,可毕竟是开在景区边上的饭店,坐享天时地利,硬件必须给满分啊……”
“眼看快要国庆了,的确是到了吃螃蟹的季节,而得月楼的螃蟹有数十种做法,味道出奇的好,价格嘛也是出奇的不厚道……”
“得月楼外每年都办菊花展,今年听说出了个花车巡游活动,吸引了不少游客,可谁叫我们怀真没中标,白白给竞争对手抢去了……”
顾铭实在听不下去了,“看什么菊花?!要看自己回家脱了裤子对着镜子天天看去!”
这一嘴的黄段子惹得办公室的人哈哈大笑。
“我也对菊花挺无感的,要我说还是桂花好。”
“对对对,赏桂自然是去你们财大最好了!”顾铭见有人挺他,自然开心,转过转椅冲赵连薇道,“你们那条街整排都是金桂银桂,秋天真是要甜齁了。”
赵连薇却一反常态,羞涩地接话道,“所以才叫情人街嘛……”
何峪风在一旁听着,心中悟然。赵连薇约他见面的咖啡馆好像就在情人街上,只不过那时还是九月初,并没有什么桂花香。
他从电脑前抬头,正好瞧见赵连薇往他这边望过来,他随即顺着他们的话往下说,“财大的桂花,工商的樱花,工大的向日葵都挺出名,有空的确该去看一看。”
从李主任办公室出来的顾恒显然是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径直走过来,笑容很随意,“那你们呢?”
这话他是对着何峪风问的。
“我们啊……”他皱眉作思考状,一时半会还真答不上来。
顾恒又将眼神转向顾铭,顾铭也有点犯难,作为本省第一学府,建大哪里都好,就是校区太多,除了老校区有些上了年纪的古树外,真没什么值得看的玩意儿。
想到古树,顾铭灵光一闪,面朝何峪风声音充满兴奋,“我前几天看我们学院的微博才知道,诶,我们常去的那个篮球场啊,你知道为什么形状那么奇怪吗?”
何峪风摇摇头。
“因为是根据周围的古树划的址,说都是些上百年的合欢树,不能因为它碍地方就给砍了……”
“合欢?”
顾恒与何峪风异口同声。
“是啊!”顾铭没听清,以为只有何峪风觉得惊讶,点点头又说道,“所以你那个跳高垫的位置才在那么边上,从操场外望过去,刚好被两棵树给挡了。”
何峪风似乎注意到了顾恒脸上的异样,打断顾铭冲他问道,“顾总监,静江大学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你没去过?”
何峪风不露声色,“我没去过,我怎么会去过?”
“去过也不奇怪”,顾恒心有不快,“我们大学也没什么好玩的,硬要说的话,有一条天使之路,春夏白鹭很多,走在里面总要撑把伞躲躲,还有一个甬江游步道,吃完饭去江边走一走吹夜风倒挺好的,就在考研阅览室边上,考研的学生常去……其他可能要问响河了,她更清楚一些。”
这时李主任默默地走到大家中间,神情不怒自威。他环视一圈,说:“只要把手头的项目做好,我给你们申请银杏山庄的度假。”
四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顾恒自知没有再待下去的必要,与李主任打了声招呼就回去了。
走在路上,他很恼自己。他不由自主地说了这许多,却不是他真正想说的。他一直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又似乎为了显摆什么,心绪的起伏让他自己都觉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