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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疯婆娘

2022-06-02  本文已影响0人  颜默

我的妈妈正坐在餐桌前,翘起的二郎腿一晃一晃,边吃饭边刷手机,音效开得很大,一些特效声震得我耳朵疼。

“妈,你把声音开小点。”我终于忍不住说道。

“我不比你年轻人,我老了,听力可差可差的。”她嘴上虽这样说,还是把声音降低了许多。

不知道突然看到了什么,嘴里尚且塞满了饭的她迫不及待张口说话,于是便有几粒米跟着喷了出去,掉在盛放白菜和排骨的碟子旁边。

“你快看这个——”她把手机推到我面前。

“妈,你先把嘴里的饭咽下去吧。”我无奈了。

她又把声音往上推,尖锐的机械声钻进我的耳朵,原来是不小心滑到了娱乐界面,返回来后,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妇女,头发黑中泛白,杂乱得如同母鸡下蛋蹲着的鸡窝,粗糙得如同颓败了不知多少年的枯枝,眼神涣散,似乎盯住某处,又似乎看向四处,如果她的眼睛会说话,一定疯狂地叫喊着“死”字。周边过往的人均穿着厚大衣,她的身上却衣衫褴褛,蔽体但挡不住刺骨的寒风,所以她畏畏缩缩地走着,一步一个黑色的脚印。

“一个疯子?”显然是一个疯子,我疑惑的不过是我妈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疯子。

“她像极了以前村里的一个人,你不记得了?”

这话让我生了兴趣,我问:“村里的哪个人?我见过吗?”可是我在脑海里翻箱倒柜地找了一顿,并没能勾勒出一个类似的身影来。

“哎呀,你还跟她相处过一段时间呢!”我妈甚至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的碗里还有一半的饭,但她现在不打算继续吃,“她刚来村里那会我瞧见了她,才一眼就觉得她好看得不得了,我就去问你奶奶她是谁,你奶奶说她是张顺新娶的媳妇,张顺你还记得吗?”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到村里了,也就过年回一次,且不大出门,不仅我不认识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见了我也多半叫不出名字,但是对这个“张顺”我却印象蛮深刻,毕竟他的外貌太“出众”了。

我记得小时候被他吓哭过,还以为见到了魔鬼,或是山上飘下来的鬼怪,因为他实在太丑陋了!稀疏的毛发,大块大块的裸露出来的头皮;眉毛倒是浓厚,也很黑,但是过厚过黑了,像两条肥硕的长毛的蜈蚣在脸上爬;半张脸据说是在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贪玩不小心被烧红的碳烫到了,所以留下了堆叠的、凸起的疤痕,从眉毛往下一直蔓延到下巴,另外半张脸虽然“正常”,但五官绝对得“不正常”,扭扭捏捏地堆在脸上;脊背深深弯曲,弓起很大一块,又因为他很瘦,脊椎特别明显,像一只恶狠了的秃鹫。

——不止我,村里很多小孩都被他吓哭过。

“大概记得,听说后来一个人搬到山上住了?”我妈点了点头,我便知道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所描绘出来的就是“张顺”这个人,“他那样子——谁家的女儿愿意嫁过去呀?”他自己的孩子都要被他给吓哭了吧。

“她家里穷,还有两个弟弟等着娶媳妇,张顺家给的聘礼不少,这么说你懂了吧?”我妈把声音压低了说,像在说一个不能被别人听到的秘密似的,可本来餐桌前也就我和她。

我说:“我懂了。那她后来疯掉了吗?”跟视频里的那个一样?

“可不是,”我妈叹了口气,“怪可怜的,你说谁嫁给这样的男人不可怜?这个张顺还爱喝酒,一喝酒就打人,家里能被他打的有谁?不就是这个可怜的姑娘吗?换谁谁不疯掉?”

我妈一反常态,居然不继续刷手机了,捡起筷子挖了两嘴饭,砸吧着嘴咽下去几口菜,又接着说:“也不是没想过要跑,哪里跑得走嘛?那家人就一直给她盯得紧紧的,后来索性给她关到柴火屋里,没有窗户,就一个破木门,吃喝拉撒都在屋里头,路过的时候都能闻到臭味,也不知道从哪个缝里钻出来的。

“生不出来孩子,又疯掉了,就被送回家去,之后我也没见过,不过她家人这个样子,不会对她好到哪去,听说把她关在猪圈里,又说她回家后没多久就死掉了,怎么死的就不知道了,”我妈把剩下的几口饭吃掉,“不过都是听说的,反正我是再也没见过她了。那么漂亮的姑娘,真可怜。”

“你说我跟她相处过?”我想起来我妈说过这个,可是我完全不记得这事。

“你那时候还小,忘记了也正常,你去把碗筷洗一下,洗完我再跟你说。”

你三岁的时候就古灵精怪的,别人说什么你都要应和几句,你还偏偏都听得懂,长得又可爱,大家都挺喜欢你,都愿意带你玩,陪你说话,那个姑娘——后来村里的人都叫她“疯婆娘”——她也愿意带你玩,那会她嫁过去算起来不到两个月,精神还算好,还能在村里走动,也很爱在村里走动,因为可以少和她的丈夫张顺待在一起。不过每次她出门都会有一个人跟着,是她婆婆请的阿姨,专门看着她的,张顺上一个媳妇就是被他给打跑的,这次她婆婆多长了个心眼。

她会逗你开心,经常把你逗得哈哈大笑,也能把你照顾得很好,你跟她在一块我很放心,她那会的年龄说起来好像也才十七八岁?反正还小得很,偏偏给张顺看上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身上开始青一块紫一块的,甚至大夏天的,都穿着长袖长裤,村里那会没有一户人家装了空调,光靠着风扇慢悠悠地扇出零星半点的风,她的汗就像夏天的雨一样又大又密。

你还问过她:“姐姐,你为什么穿这么多,你不热吗?”我当时在你旁边,听见她说:“姐姐不热。”她说的时候额角立马有几滴汗滚了下去,我于心不忍,给她拿了把扇子扇风,扇子扇出来的风都比风扇来得凉快,毕竟风扇用了几年了,破破烂烂的。

你还去过她家里——应该说,张顺的家里,张顺的家曾经在村里头最“豪华”了,别人家还是水泥砌成的墙壁,到了他家,一溜的平滑的带着花纹的瓷砖,从外墙延伸到内里,从一楼爬到了四楼,可不气派!你去了之后回到家里也是跟我这么感叹的,你说:“姐姐家的房子真好看啊,就跟姐姐一样好看!”

我还跟你说:“那是张顺的家,不是姐姐的家。”

你奶声奶气地回我:“姐姐住在里面,那就是姐姐的家。”

然后我就妥协了。——好了你别催,我接着说。

那段时间你就是一直给她带的,可是一块块的青紫色渐渐弥漫到她的脖颈上,脖颈尚能遮住——又飘到她的脸上,脸上可就不好遮了,那会口罩还不普及,再说了,戴了口罩,眼睛怎么办呢?总不能带上墨镜吧?那更奇怪了。

然后她就不怎么出来了,天天缩在家里,就和张顺待在一块。

那之后可能又过去了一两个月吧,我记不清楚了,总之年关岁末的时候,大家来来往往地串门、聊天,很多人说,张顺那个媳妇嫁过来一年多了,生不出来孩子,又有人偷偷跟我说,张顺把他的媳妇关到以前他们家放柴火的屋子里,那破屋子一个窗户都没有,就一个木头门,张顺就把她用镣铐锁在里面。我问跟我说这些的那个人是怎么知道的,她说,大家都知道啊,喊叫声那么大,而且她家里的阿姨到处说……

但是没有人帮她。我也没有办法,毕竟这是人家的家事。

应该是在你五岁的时候吧,就听说她完完全全疯掉了,又把柴火屋弄得臭气熏天,张顺家忍无可忍,就给送了回去,那姑娘被关了一年多,出来的时候见过她的人都说模样大变,按照他们的描述,比我前边给你看的视频里的妇女的样子还要不堪,她的家人因为张顺家没要求归还半分聘礼而感恩戴德,拖也拽着把被大家叫做“疯婆娘”的她扯回家里。

后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是被关在猪圈里还是死掉了,我也说不准,反正什么说法都有,大家传来传去的,不过这姑娘的一生就这么毁了,这是真真切切的。

在她之后,张顺又娶了一个,也是个小姑娘,长得不好看,说是图她屁股大、好生养,可是也没能生出孩子来,大家估摸着是张顺自己的原因吧,他脸上挂不住,就一个劲打人家姑娘,喝醉了打,没喝也打,把人活生生给打死了,埋在柴火屋后边的田里头,好多人到现在还不敢从那边经过。

张顺酗酒上头,接着学会了赌博,他家里人还在的时候还能管着他,家里人一个个去世后,他就无法无天了,没日没夜地赌博喝酒,没日没夜地把钱跟水一样泼出去,把大房子也一并泼给别人家,从公子哥成了乞丐,名声不好,当乞丐也没人给他饭吃,去了其他村——谁不知道他的斑斑劣迹?——不仅不给他饭吃,还把他打了一顿,反正殴打“疯子”没人管,“疯子”说的话也没人信。

张顺于是一个人搬到山上去住了,自己种点菜吃,没有人去看过他,死了没有都没人知道。

那幢房子没过多久就被拆掉了,成了高速路的一部分。

关于“疯婆娘”的结局,我过年回家向常年待在家里的奶奶打听了下,她先是拧紧眉头,不太开心地问我:“谁跟你说这些的?你妈妈吧?让她不要乱说,多久的事了还提——小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但是在我的软磨硬泡之下她还是松了口。

“疯婆娘”被遣送回去之后,确实在她家破烂不堪、恶臭与苍蝇共存的猪圈里待过一阵子,那时她的嗓子早就废掉了,叫不出声,痛苦的低吼也被猪叫盖了过去,如果不特地从猪圈经过,很难发现猪圈里还有个人在。

有一天,“疯婆娘”的家人破天荒给她洗了个澡,搓得干干净净的,乱糟糟的头发给剪短了,梳得平直,毕竟她的年纪小,头发依旧散发出光泽,脸庞洗后还是白净的,不过五官有点偏位,尤其是鼻梁,当初被张顺给打歪了,但还算是好看的。

换上一身红色的衣服,“疯婆娘”不知道为什么对这身衣服有恐惧感,或许是让她想到了嫁给张顺时穿的嫁衣,总之她拼命地撕扯,被打了还是不管不顾地扯,手被捆住了,一双脚到处乱踢,脚也被绑住了,干哑的嗓子里冒出来断断续续的低嚎,很难听、很刺耳,所以嘴巴也被一团红布堵住。

她被嫁给了另一个人。

那人知道她已经疯掉了,说:“疯就疯了,还能生就行。”

奶奶跟我说:“她家里的两个弟弟都成婚了,弟媳也容不下她,就是锁在猪圈也得给她吃的,她还没有猪有用。弟弟的小孩以后总要上学的,上学也要钱……”

“疯婆娘”有没有生出小孩没人知道,死了没有也无人知晓。

她的篇章已经被翻过去了,大家都在拥抱自己的生活,而生活中总有更多新鲜的事物吸引走他们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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