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父亲的忏悔（三十八）

王生和英子揣着那30万，就像怀里揣着一颗炸弹，随时都会爆炸似的。两个人都在处心积虑地想着如何把它塞给别人，钱给他们的压力是别人难以体会的，王生之前只是体会过体力劳动对人身体的摧残，而今却真正体会了一把精神压力对人的摧残更大，大到让他难以承受。

一个贫苦家庭出身的孩子，在父母的手里从未见过一万元以上的钞票。就是上学的学费只有几百元，都逼着父母要出去向被人伸手去借，因此遭受的白眼不知有多少。这在他内心深处留下了阴影，也让他十分自卑，这样的自卑是深入骨髓的。

对钱的珍视，让他养成了节俭的习惯，不该花的钱一分也不花，该花的也毫不含糊，要计划着花。虽然后来他染上了麻将赌博的恶习，但是麻将场上也有麻将场上的规矩，既然参与进去，这样的规矩就得遵守。而且他还是那个麻将警察，天然地当起了维护赌场秩序的警察。他认为男人就应该这样，一旦有了承诺，必要兑现，这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

他从一开始的输过几十元，到后来的几百元，几千元，随着赌注的加码，最多的那一次他输了8000多元。他立马感觉到天旋地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只知道自己一路跌跌撞撞，不断地在诅咒自己，“王生，你简直就是个王八蛋！”一次输了两个月的工资，你让一家人都喝西北风吗，简直是混账王八蛋。

即便是那样的糟蹋钱，真正的肉疼。他也从没还觉着自己有错，因为这怪不得别人，既然上了赌博摊，输的再多也不能欠人家一分钱，这是原则，也是做人的底线。

可到了日常生活中，当他把自己还原为一个现实中的普通人的时候，他花钱是及节俭的。相中了一个品牌的裤子，一连买了几条换着穿，竟也穿了十来个年头，也就没有花钱买衣服的习惯；一件衣服穿不烂就舍不得扔，总也洗了穿，穿脏了再洗，以至于那几条裤子连光泽都没有了，而且裤子棱角和鞋子摩擦的地方都抽了线，裤口袋的入口处油迹斑斑，任他怎么洗都洗不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该买几条像样的裤子了，否则都不配进单位的大院了。连领导都觉着他太寒酸，一个月几千元的工资，不会穿不起几件像样的衣服吧？

难怪那一天他带着父母亲去买衣服，转完了整个地下商业街，竟然没有发现一家老年男人的服饰店。在给母亲买件上衣的时候，他和那个卖老年女装的导购女人说起这事。女导购吐槽，老年男人一件衣服穿到终老，不怕油腻油渍，不怕补丁，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都不买一件衣服，不亏死商家才怪哩，那个冤大头会去经营老年男装呢？就连老年女人，也是各种挑剔，讨价还价，好像他们赚了她们多少钱似的，“你看，这位老妈妈都试了好几件衣服了，其实都挺合身的，女儿也在边上站着，准备给她掏钱的，可她还是嫌贵，达不到她的要求，她是决意不会掏钱的，好像我们赚了她多少钱似的。这生意真是没法做了！”

可不也是，女儿一看都是有钱的主。可她依然笑着，知母莫若女啊。衣服中意了，可价格也得中意啊，否则老人心里总也有个疙瘩，就会影响她的购物心情啊！

看样子自己也已经早早步入老年了，和这些老年人的心态一样样了。

王生苦笑着。年少时被贫困绑架，还没有享受到花钱的畅快和恣意，连青年和壮年都省略了，而一步跨入了老年，他竟有些悲哀了。

心脏总也蹦跳了不住，这样下去非得心脏病不可。自从贷到这个钱，王生就觉着心率骤然加速。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倒是英子却早早进入梦乡，发出均匀纤细的呼吸声，在这安静的夜里，却成了噪音，让他越发难以入眠。

钱带给他的无形压力，让他找不到更好的出路。怀着一种赌博的心态，他决定把钱放贷给老丈人介绍的那家典当行。

那是一家上下两层的门面房，上书“万吉典当行”五个大字，门楣上安装着电子滚动屏，宣传字幕不断地滚动着，业务范围，诚实守信的承诺，遒劲的大字和暖暖的承诺，让王生骤跳的心脏有所缓和。推开门，就有一个很礼貌地姑娘起身打招呼迎接他们两个，英子问她，“你们马老板在吗？”

“哦！我父亲在二楼，这边请！”姑娘蛮有礼貌地弯腰，两手作指引状，王生和英子在前面走着，姑娘在后面跟着。

”爸爸，有人找您！“姑娘到了二楼门口叫着。

”哦，我在！“声若洪钟，人未到声音倒先到了。随后二楼就闪出一位大佬级的人物。

王生和英子抬头一看，只见来人浓眉环眼，黑里透红的脸盘上有几个酒糟疙瘩，花白的短发，上穿一件紫色锦缎马褂，下身穿一条牛仔裤，一双红皮鞋擦得油光铮亮。

”哈哈哈，欢迎欢迎，快请！“他打着哈哈招呼着王生和英子，竟把王生唬住了，倒是英子像是司空见惯，走在前面，先一步进去了，王生紧跟着，老板也紧随其后，姑娘也赶紧去烧水泡茶了。

王生这才看到老板办公室挺大的，中间隔了一面墙。吊着一个白色干净的门帘，透过帘缝，好像是一间卧室。待客间挺大的，一个老板桌摆在中间，桌子后面是装修考究的架板，上面摆着一些叫不上名的古董。王生和英子坐在老板桌对面的沙发上，英子开门见山说明来意。老板打着哈哈，”知道知道！“一面点头，一面便开始宣讲他们典当行的政策，按说他们是不应该收储钱的，可是由于要扩大经营，资金周转出现些状况，这才需要筹措一部分资金，二分钱的利率，半年结息一次。

”你们来之前，应该从你父亲那知道我们的政策了，是吗？“|老板也是个爽快人。

”不过，我父亲只存了两万，尚且给的二分钱的利率，我们打算给你30万，利率是否能有所不同呢？“英子拿出了她讨价还价的杀手锏来。

“哦，这个嘛，因为你爸是我的老熟人，多年的交情，碍于面子，我们仍然给他二分钱的利率，这是特例。”顿了顿，他又说道，“如果能存100万以上，利率能上浮0.2个百分点。一百万以下都是这个政策！”

英子还想再努力一把，王生已经接过话说，“马总，我们把钱给你，你是如何保证资金安全的呢？”

“这个嘛，但凡有人从我们这拿钱，必要以两倍于本金的房产作抵押，办好房产过户手续以后方才放款。一旦违约，我们将会卖掉房产，保证资金的安全。”马老板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地拍着胸脯作保证。

王生和英子对视了一下，两个人几乎都泛出了会心的微笑。然后英子开口，“我这有33万就放你这了，手头还有一些资金尚未到手，如果能够按期偿还利息，随时保证返还本金，那我们还有进一步合作的可能！”

马老板哈哈大笑，“放心，做生意贵在诚信，你和我马某人合作几年你就知道了！”

王生心里还是没底，还几年呢？假如有什么差错，“我该怎么办”？他在心里问自己。但另一个声音又同时在回答他，“这个行业才刚刚开始，他不会因为我们这点钱而砸了牌子？他还想筹集更多的资金做更大的事呢！”

他又看到他颈项上硕大的黄金块串成的项链，两只胖手上各戴了一枚子母绿宝石钻戒，还有那一小撮仁丹胡子，一副江湖大佬的来派，“他就是干这行的老江湖，咱们可以和他玩一把！”

他又想起一楼那个伶俐的姑娘，看来马总教养有方，女儿十分乖巧。且马总在介绍他的工作人员的时候，就说他的女儿是会计兼出纳，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会跟你们联系，半年结息的时候，不用你们操心，她自会跟你联系，只消在几分钟之内就可以把利息打到你的账户上。这个最为关键，也最为靠谱，那就是这样的事只有自己嫡亲的女儿才会万无一失，换做其他人就有问题了。

外界传说多少有钱人养小三，经常弄得鸡飞狗跳，钱被小三拐走了，把个老总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多得是。这马总是个正经生意人，这些问题都处理得非常好，这更加让他们两口子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签订协议的过程非常简单，马总在制式的协议上签了字，盖了印，英子便把钱给那个姑娘打了过去，姑娘那边很快显示已经有33万到账。

离开了那个马总的从典当行，两口子长长出了一口气，顿觉浑身轻松了许多。那30万如同缠着他们的馋神饿鬼终于被他们赶了出去。从明天开始，每月就有6000元到账了，除去每月还给银行的3800元，尚有2200元的余头，权当英子打了一份工，还是不用风吹日嗮，不用去上班打卡，躺赚的那种，两口子甭提有多高兴了。

王生就问起那三万元是怎么回事，英子说那是老丈人的三万元，和他们那30万放在一起，到时候利息结了把钱给他们就行了。

这个老丈人啊，看来还傍上他们这一对“大款”了。

钱既已找到了下家，两口子这下就放心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轻松。他们把这个消息告诉丈母娘的时候，老人也很高兴，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多炒了两个菜，小舅子提了瓶茅台，每人还喝了几杯。

从此王生的心就被栓在了那个万吉典当行里，每次当他们开车路过的时候，总要看看那个招牌还在吗？那个门楣上的滚动屏上还有红字在闪烁吗？他们时时计算着半年到了到底是那一天？什么时候才能拿到第一笔利息？他们到底靠谱吗？

嘴上说得再好，落不到实处也是白搭。

他们是走在刀尖上的人，一边是刀山，一边却是火海，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也许这对别人来说不值一提，但对王生来说，这却是把自家的身家性命全都搭在上面了。一旦有什么差错，他真的就会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