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忆
43年前,我出生在一户贫苦农民家庭,爷爷和父亲,都是极其憨厚老实的庄户人家。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干农活之余,就四处拾荒贴补家用。母亲出身地主家庭,我姥爷和他的两个弟弟都是兰州大学的高材生,结果文革中全部被打成右派,三姥爷含冤而亡,二姥爷被关进牛棚后,被迫和妻子划清界限,导致两个儿子饿死,女儿被送到孤儿院。姥爷带着家小逃跑到陕西落户。三年困难时期,姥爷将我那年仅15岁的母亲卖给我父亲做媳妇,换回了一斗玉米解燃眉之急。
我是母亲生的第五个孩子。在我前面,母亲生了大哥,大姐,二姐(未成年而夭折),三姐(二十四岁时因病离世),后来母亲又收养了我的堂妹小琴。所以,父母共育我们兄妹四人。听母亲说生我时,已经近年关,那年天气极冷,滴水成冰。人睡定时,母亲突然发作,肚子阵阵作痛。已经生产过四个孩子的母亲,急忙唤父亲去灶房,把厚厚的柴灰洒在炕角地,母亲蹲在柴灰上,等父亲叫来产婆时,我已经呱呱坠地。
在哥哥之后,母亲连续生下三个女儿,爷爷奶奶极其不悦。二姐夭折,奶奶甚至暗自高兴过。到母亲怀我时,全家都极希望我是个男孩,是和哥哥一起顶门立户的男孩。说来也怪,母亲怀三个姐姐时,很喜欢吃辣椒,而怀我时一口辣椒都不吃,却喜欢闻醋香,妊娠反应完全和怀哥哥时一致。奶奶按照“酸儿辣女”的经验,断定母亲腹中的我是男孩。当听到产婆说“又是个死女子”时,全家的失望就如那年冬天渭河里厚厚的冰。奶奶转身回房间,连一口开水也没给母亲烧。父亲躺在炕上,连声叹息自己命不好。炕角地坐着伤心的母亲和瘦弱不堪、脸上只看见一对大眼睛的我……
第二天,母亲心头愁云笼罩,比天空的阴云还要浓重许多。她早早起床,洒扫庭除,做饭洗衣,一点不敢以产妇自居。她已经猜到等待我的是什么。母亲做好饭,端给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沉着脸,不接母亲递过来的饭。母亲站了好久,怯怯地开口:“爹,妈,你们吃点饭吧。”听到母亲的声音,奶奶越发生气,干脆把头扭向另一边。半晌后,爷爷终于打破沉默说:“把饭放那里,你出去吧。”
晚上,父亲告诉母亲,爷爷奶奶决定要扔掉我,或者直接放尿盆溺死。母亲听后,泪水大滴大滴地落到我脸上。许久后,母亲终于开口:“女子,我送甘肃我姑家去,她不吃你们家粮食。”
我的母亲在七岁时丧母,之后就随我姑奶奶生活,所以,她和姑奶奶之间的感情如母女一般。过完年,母亲带着我去了甘肃坡儿川我姑奶奶家。
那一年陕西干旱,庄稼收成不好,但甘肃的洋芋却大丰收。我这个在自家不受欢迎的丑小鸭,在甘肃姑奶奶家却摇身一变,成了姑奶奶一家人的心肝宝贝。姑奶奶竭尽所能的给我和母亲补充营养。三个月后,我便脱去了“青蛙脸,丑女子”的戏称,变得白胖可爱。
开春二月,爷爷因为肺痨离世,妈妈带着我回到陕西。我特别爱笑,大人逗我时,我常常发出咯咯咯地笑声。再次看见我时,奶奶的眼里开始露出慈祥。
分家后,奶奶家和我家只隔一堵墙。奶奶看见我时,老骂我“死皮女子”,但我还是在吃饭时端起碗就去奶奶家。奶奶的厨房比妈妈的干净整洁,最主要的是,我特别喜欢吃奶奶做的凉拌菜。奶奶喜欢收集橘子皮,她把橘子皮晒干,切成细丝或者研成细末。奶奶家的油泼辣子里有橘子皮的香味,奶奶家的醋里也有橘子的香味,奶奶拌的蒜泥茄子既有蒜香,又有橘香,至今想起,都让人馋涎欲滴。我常常在奶奶不注意时,偷偷夹菜给自己。
我上初三那年,奶奶阑尾炎手术后瘫痪在床。我常常去看奶奶,给她洗头,洗脸,剪指甲,寒暑假,我就守在奶奶身边,给奶奶做饭,洗衣。之后,奶奶越来越喜欢我,也越来越离不开我。
九八年春节,我带着新婚的老公来看奶奶。当看到老公跪下给她拜年时,奶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激动地说:“好,好,好,……这是我这些孙女女婿中最帅气的一个,他是最好的女婿!你将来是最有福的女子……好,好……”二十年过去了,想起逝去的奶奶,想想我的生活,我忍不住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