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样的回声

静静的夜晚，我在家里整理旧物，翻出来一张稚嫩的彩色图画。

图画上有11个小学生，手拉手，围成一圈，圈里站着一名黑发披肩，红裙飘起来的年轻女老师，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这些孩子，有乌黑的大眼睛，眼睛上面挂着浓密的眉毛，也有眯成一条线的小眼睛，眼睛上面就只看见稀疏的头发耷拉下来。有圆圆的红脸蛋加樱桃小嘴，也有古铜色的鹅蛋脸加直勾勾的鼻子。

图画旁边有三个大字:保证书。大字下面是一段整齐的小字：老师，我们看来看去，你确实啥都不缺，也不知道送个啥生日礼物给你。我们想了想，如果我们都考出来一个好成绩，你肯定很开心吧！所以我们11个人画张图，写个保证书，保证期末考个好成绩，送给你。生日快乐！

我笑出声来。

这幅已经开始泛黄的图画，突如其来地，似乎散发出了巨大的回声将我的身心环绕。仿佛是小时候站在山腰上喊了一声，听到对面传来一声空茫却又真切的回音。

这是岁月的回声，是青春迷茫和坚定交织，不甘与甘心同在的回声。于是，我站在时光的这一头，一遍遍地呼喊心中那些依然鲜活的日子，任凭悠长的回忆久久不能散去。 

越过眼前那座山，下了那个坡，蜿蜒曲折的马路驶过去，再过几座山，再爬几个坡，会遇到一所乡村小学，红瓦土墙里，树木成荫里，藏着图画里这些孩子的童年，藏着我参加工作头4年的青春岁月。

10年前，我是那里唯一的一名年轻老师，图画里的11名孩子，是我三年级的学生。 

那年冬天，在参加了教师招考几个月之后，我终于等来了分配结果:✘✘✘小学 。

听到消息我很失望，从小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我，非常清楚如果没有被分配在街道上，生活是非常艰苦和不便的。

思虑再三，我还是去报到了，因为我是喜欢教师这个职业的。我想，当一名山村教师，放学的时候放一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目送一群可爱的 孩子回家，肯定也是一件幸福的事吧。           

学校不通班车。父亲用摩托车载着我，跑了几十里山路，终于停在了一个简陋的小学大门前。

眼前，土坯墙上盖着陈旧的红瓦，学校的外观和十几年前我读小学的那所学校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好的是有一面五星红旗迎风招展。 

学校里7名老师83名学生。有一口水井，每天集体放水一次。没有我可以住的宿舍，校长很慷慨地分给我一间空的大教室去住。

收拾东西的时候，一群小孩子跑过来好奇地打量我，还有一些叭在教室的窗子上向里面望进来。

对于我这样一个陌生的年轻女老师，他们有着观赏天外来物般的兴趣和热情，还有一点点害怕，一点点害羞。我走到哪里，他们跟到哪里，也不说话，直直地看着我，当我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便傻傻的冲我笑，也有孩子会做个鬼脸跑开，过一会儿又偷偷凑过来。 

学校拿我当全才，给我安排的工作任务是三年级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三四五年级英语，以及全校心理、音乐，美术课。

第二天，我去四年级教室上第一节英语课，偌大的教室里，只有7个孩子坐在那里望着我，除了黑板和粉笔，没有任何其他的教学设施。

不适应的感觉立刻袭击了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开始。

就在几个月前，我还站在70多人的教室里做实习老师，在电子白板上用五颜六色的笔画出我心爱的中国地图。巨大的落差感在心中沸腾起来，我控制了下，作了自我介绍并开始教孩子们读单词。 

这一节课，我发现孩子们连英语中很多字母都不认识，更让我惊讶的是，他们连普通话都不会说。这样的情况在五年级同样存在，三年级的孩子更加糟糕....... 

放学后，其他离家近的老师都回家了。学校里只剩我一个人。天空将暮未暮、万物沉静的时候，我看着沉默的山，又沮丧又害怕。信号不好，我把手机挂在墙头上，等待远在北京的男友打电话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3周，3周以来，我努力地去适应这里，然而我的学生并没有什么进步，一个problem教了好几次，也只有2个孩子学会了。

身边的老教师也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他们，是几个可以一边上课一边煮饭的人。

日子并不像歌里唱的那样:“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荷把锄头在肩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喔呜喔呜喔喔他们唱，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笑意写在脸上，哼一曲乡居小唱……”

云彩和晚霞是有的，可我并没有心情欣赏，暮归的老牛没有看见，倒是在放学后一个人散步的时候，会碰见一只大黄狗横行霸道地卧在马路边看着我，我可不敢让它作伴，只得逃回学校。

好几次，我人怔怔地坐在窗前，心却像一只迷茫的小鸟，在时空里飞来飞去，无处停歇，最后还是落在无边的孤单和无奈里。想要离开，到北京去，到他身边去。 

可是，我又想起我的大学老师说，每一条路，都有不得不跋涉的理由。

对了，早上，有一个孩子偷偷地从窗户扔进来一个纸条和一朵野花，纸条上说，老师，我喜欢你，你的声音真好听，多么希望你能永远当我的老师。

思绪在晚风中飘来飘去，在我小的时候，也在这样的学校里，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也希望我们喜爱的老师能够一直陪伴我们成长，并且想着长大后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我慢慢地平静且坚定下来，开始想办法怎样教会他们“problem”。

每天晚上，我开始自己制作一些上课用的“道具”，用彩纸剪出漂亮的实物和卡片，等着英语课上用。当孩子们看到我拿着一些好玩的东西进了教室，课堂活泼起来了。教单词的时候，他们争相恐后地让我听他们的发音是否正确。

渐渐的，在孩子们的期待和笑声中，我的心也明朗起来了。闲下来的时候，我不再伤春悲秋怨天尤人，而是努力学习研究，想办法让孩子们爱上学习取得进步。

语文课上，我会抽时间教孩子们读诗，带领他们感受汉语言文字的美。英语课上，在简单的游戏中学句子。数学课上，会讲一些数学家的趣味故事给他们听，让他们产生对学好数学的向往之情。活动课上，我陪他们踢毽子，跳皮筋，孩子们开心地对我说，这些活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孩子们的学习越来越用心了。而我，也不再感到那么孤寂了。他们给了我最真挚的感情和依赖，有些孩子，在作业里加个小纸条，告诉我他们的小烦恼和心里话，也会关心我。虽然他们也会有淘气令我心烦的时候，可是，我却越来越喜欢这些纯朴的孩子了。

有一次的活动课上，有一个男孩子不见了。我们都很着急，要去找的时候，看见他从操场那边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急坏了的我大声斥责他：“你一个人跑哪里去了，脚怎么了？”他看了看我，有点害怕，不愿意说话。我赶紧带他去包扎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却始终没有说话。

过了几天，一个学生告诉我，他那天一个人偷偷去操场边施工的石头堆里找透明的石头，他听人家说，那是玉，他想找一个送给老师（我），但没有找到，石碓里有钉子，不小心划伤了脚。

傻孩子!  我后悔极了，在他的作文后面为我那天斥责他道了歉，并不许他再到施工的地方去。 

可两周后，我的桌子上多了一个光滑好看的石头，我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我把石头轻轻丢进花瓶的水里，也放进了心里。

我明白，这不是石头，这是无价的“玉”。在这个小山村里，一个贫困家庭的淳朴孩子，实在是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送给喜爱的老师，在他模糊的概念里，玉，肯定是最珍贵的了吧。 

我去教室里告诉所有孩子，绝不允许去工地。老师不需要玉，不需要漂亮的石头。老师什么都不缺，只要你们好好学习快乐成长，老师就会特别开心。在老师心里，一个好孩子，一颗善良的心，就是一块最美的玉。

第二天晚上改作文的时候，发现好几个孩子都写了这件事情，并且说他们要做最美的玉。那个去工地为我捡“玉”的孩子写到：“我的老师像我的妈妈一样，不仅教给我知识，还给了我满满的爱，我都念了五年书了，可是我第一次感到老师的爱”。

我流泪了，也第一次感受到，孩子的心，师生的感情，是可以像冬天火炉里的火苗一样热烈的。

后来，在我生日那天，我就收到了一张名为《保证书》的图画。

转眼春天来了，校园里的柳树开始吐芽了，校门口的花儿开了，蝴蝶开始翩翩起舞了，风轻轻地吹拂着校园，把春的气息为我们传遍。

我和孩子们的生命，也生发出了新的活力和色彩。淘气的学生变得有礼貌了，课堂上的乡村土话变成流利的普通话了，潦草大王的作业也变的整齐了，读不下去的写话和作文里出现了美丽动人的句子，校园里看见我，有孩子会流利地说一句:Miss Ma,you are so beautiful.  我早已喜欢了这里。洁白的雪，醉人的春风，绿色的麦田，金黄的油菜花，美丽的蝴蝶，朴实的农人，真挚的孩子，还有我这份教书育人的工作，都让我身心安定，开心地呆在这个地方塑造一个更好的自己。         

人生的内容会带走我们的永远。3年后，我意外调离，去了另外一个镇上的中学。走的时候是暑假，没有来得及告别，我也害怕告别，害怕看到孩子的泪水，害怕自己舍不得。

我带的学生也都从那里毕了。  有一年路过的时候进学校看了看，学校的面貌改变了许多，来了新的年轻老师，土培墙已经刷成了粉红色，还有了白亮的小灶房和专门做饭的师傅。 

大学校有很多好处，生活方便，我有了很多同龄的朋友，还有博学多才的长者，街上有酒店，有文化广场，有大大的超市。而且，我又可以用没有粉笔沫的笔为学生们画出漂亮的地图了。

这几年，我也去过许多繁华的大城市，可是那段在山村小学的青春岁月，任何时候回忆起来，都是最有滋有味的，像是很多人梦牵魂绕的故乡。我教给孩子一些知识，陪伴他们走了一段路，谈不上奉献，只是做了一名教师该做的工作，而他们却拿出最纯真朴实的东西培育了我，让我在最偏僻的地方，得到了最真最美的回忆，让我时刻铭记，做一位好老师，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今夜没有睡意。我把那张图画贴在卧室的墙上，看着那11个孩子的笑脸，戴上耳机，反复地听那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