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扬州:温柔与诗
此生此地最温柔。念及谨记。
离开扬州已近三个年头了,好像只有实在的东西模糊了,下笔才容易些。可恶那些旧人旧事旧物件专在晚倦时浮上心头,叫人横不下心来不回望。
五亭桥上的雨
出师院东门,左转,沿柳湖路直行二三百米,经过首饰店一家、杂货店一家、烧饼店一家,过十字路口,右侧是可遥望见红桥的西园,左侧便是瘦西湖的东入口了,玄褐色木栅栏门。
师院学生戏称之为“后花园”。办上一只游园卡,随你是饭后消食,谈天消遣,还是吟风弄月,随时可抬脚走一遭。初见惊羡,复见感慨,屡见熟悉。虽不至于如进入温水期的恋人相见相触那般温吞寡淡,但去的多了,也便真若在自家般随意了。无心探览导游图上密密麻麻标着的著名景点,也自动屏蔽掉了那些著作权应当归导游所属的“典故”,专寻最普遍、最简洁的小路走一走,累了便倚石而憩。若是阳光刚好,想着万花园花应正盛,便携了素花桌布一块,席地而眠,醒来便和身旁好友叽叽喳喳一会,零食吃上一顿,便算是远足过了。可这到底是素常的瘦西湖呀,还谈不上惊艳。唯有偶遇,似乎才浪漫些。
十九岁的暑假,天气异常闷热,太阳直簌簌地射过来。立下要“大赚一笔到处浪”的旗帜后,留校做家教。每日,天大白,从黑甜乡里醒来,清水抚面,出西门买上粢饭团一枚,便骑了破车晃晃悠悠地去会小朋友了。一日半路遇雨,正近瘦西湖西入口,便忙逃了进去。从西门探访,还是头一遭,沿着长廊弯弯绕绕,经熙春台、二十四桥和望春楼,远远望见五亭桥亭亭地立在烟雨之中,朱黄白三色分明,匆匆奔了过去。亭上人竟不少,多数沿着石台坐下,或是低语交谈,或是出神地望着。择西侧最外缘的石台坐下,视野极开阔,粼粼的湖面就在脚下,风从身体两侧穿行,飞檐上的悬铃在头顶轻轻地响着。细密如丝的雨被风带的斜了些,缓缓落入湖中,落在嬉水的野鸭身上。远处的亭台楼阁,烟柳小道,迷蒙一片,单剩形状与颜色,烟雨写意的味儿便浓浓地溢出来了。
这才知道,关于瘦西湖,多的是不知道的事。
院楼前的梧桐叶子
又是秋了,淅淅沥沥的雨到访过了,便可踩着满地金黄的落木去听“之乎者也”“西厢牡丹”“西游红楼”了。人今在金陵。
师院有梧桐道两条,纵横交错。纵以古老而气味十足的老化学馆为起点,横则由灰墙红雕栏的文学院楼把守,两路交汇处是小巧但并不玲珑的图书馆,多数书都有一定年纪了。春和景明,踏着自行车经老化馆的拱门,一路沿着大坡滑行,两排笔直的翠绿便慢慢落在脑后了,远远迎过来的是文学院的两层小楼,楼上似乎站着一位吸烟眺望的老先生。不敢造次,遂下车缓行,一路数着梧桐树的数量,可到现在都不知道是奇数还是偶数。
春夏秋冬,四季流转,人衣更迭,树衣也不单调,春则青绿淡雅,夏则浓绿热烈,秋则深黄奢华,唯冬是稀稀拉拉的近秃头装,只有白花花的树干剥落出来,叫人看着只想裹紧身上的冬衣。备考的日子里,出图书馆,夜已浓黑,胃中也是空空,便拉了“战友”穿过梧桐道到“西饼屋”去买上一些吃食。树影幢幢,灯光黄黄,脚下的叶子咯咯吱吱,身旁的“战友”嘻嘻哈哈,路似乎也没那么长了。风紧,晨起,满地堆积,却并不憔悴损,深深浅浅的黄铺满几米宽的小道。天竟暖了些。于是校园里多了很多来拍照的游客,甚至有披了白纱的新娘在镜头下开怀地笑着。
毕业季的梧桐叶子长得格外好。那个像小兔子一样轻盈的女孩儿,着一袭白色的裙子,将早已及腰的长发系成了两个活泼泼的马尾辫,站在梧桐道间,央人为其拍照留念。后翻给我看,果然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梧桐叶子也绿极了。前些日子,似乎永远是娃娃脸的姑娘发来消息,问,什么时间来西南看我呀,年底我就要嫁去北京了呐。
毕业竟两年有余了。
鲁迅迷弟课上的诗
先生姓郭,其貌并无殊异,唯有两片八字胡子,表明其为鲁迅迷弟的身份。未上其课,先闻其声。其声有神功,可穿墙而过,时常于其他先生课上听到“鲁迅”二字。遇“鲁迅迷弟”开诗歌课,便欣欣然“抢课”去了。果,于是每周三下午,太阳正盛,便可看见先生穿一身灰色运动装站在讲台上吞云吐雾了。铃声响,烟火灭,而烟气缭绕不绝。先生慢慢打开一本册子,气沉丹田,缓声语,今日读《过客》。老人声低沉沙哑,女孩声清亮纯粹,过客声棱角分明。一人分饰几角,但并不互相干扰。听此声念诗,足称享受。梦未醒,忽喧躁一片。问左右,方知,这诗可不是白听的,先生云要以诗换诗,这期中作业便是作诗一首。大事不好。难道注定要被鄙视了?早闻这先生品诗之独到严苛,我们的蹩脚诗可如何拿得出手。
然而作诗是神秘而有趣的。领了任务,各个秘而不宣,躺在被窝里想,吃饭时想,如厕时想,无数次虔诚地祷告,唯希冀“缪斯女神”能瞥上自己一眼,好少受些“青白眼”。忽一日,午休惊起,有三行字在脑子里转啊转,草草记下,凑成一首,实在不易。“交诗”的日子终于还是到了。只见众人皆羞羞答答,捂紧口袋,快步走上前去,掏出一张纸头,匆匆放下,暗暗发笑,似是怕这“诗”的浅陋惊吓了先生。先生并不多瞥一眼,待桌上堆满了一叠七短八长的纸头,便云下周评点,于是开讲《苍蝇》一首,唯留一头惴惴不安的小鹿于我们心上。
好在只一周这小鹿便安息了。这日课前,先生照旧不言,抽烟沉思,阳光烟雾,杂陈缭绕,只是桌上多了两叠纸。铃响,先生扬起左右手的纸头,轻笑云,大家的大作我是欣赏了,实在是不怎么妙,一些还可以勉强算作是诗,一些不提也罢。那么这节课,我们就一起来读一读这些勉强可以称作是诗的东西。登时,哀嚎四起,原来传闻不假,果然犀利。不听到罢,一听怪笑连连,好家伙,上帝的苹果、修路工的锤子、夕阳下抽的烟,连女人的红唇,都被我们请了来,用在诗里吓唬人了。这评讲方式也独特的很。先生并不慢待我们这些“蹩脚诗”,仍是用了平日朗诵经典诗歌时的嗓音,极认真地带了感情大声读着。一首罢了,并不看诗作上的名字,而是请诗人自家来认领,顺道给大家作解读。台下左右指指戳戳,暗暗彼此问道,你的?某某的?忽见一同学面红耳赤,害羞不语,嗯,这便是作者了。这诗是最意想不到而能泄露秘密的一种文字了。读自家同学的诗便更能体会这种“妙处”。平日里那个最羞涩内敛的素净女孩儿写起诗来却并不含糊,竟一点儿风花雪月的轻柔都没有,倒是拿起“锤子”只逼现实的不公去了。那个整日笑嘻嘻、打打闹闹的毛头小子,居然才是那首一本正经地追问上帝的诗的作者!唯有一首诗独得老师青眼。诗已很是成熟了,与多数“强说愁”的新词迥异,居然有了一丝沧桑感,很难想象这竟出自于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少年之手。才子并不风流倜傥,也不玉树临风,瘦瘦弱弱,但走路大步流星,带劲儿,我们戏称之为“大神”。“大神”素以精通红楼闻名院内外,没想到现代诗也写得如此好,只是普通话差了些。仔细辨别着那些带着浓郁甘肃方言味儿的阐释,才听出这诗是他在工地上写成的:一个男孩儿刚刚下工回来,立在工棚门口,对着远处的夕阳,抽上一支烟,摸着口袋里刚刚赚到的学费,这诗忽然就来了。众人不响。
二十岁那年说的话、作的诗早已抛在脑后。那些一起读诗的男孩儿女孩儿们这会子,应有不少新作了“人父人母”了罢。只是不知道还会不会,在或一日的黄昏想起大家一起听过的《过客》呢?
先生也该新添了白发罢。
紫藤廊上的鬼
一日家教课间隙,古灵精怪的小姑娘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老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心下想,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这小姑娘又看中了隔壁打篮球的小伙子不成,上次那个弹吉他的男孩儿可该哭鼻子了吧。还未脑补完画面,还没摆好语重心长的姿态,小姑娘便说,你们师院有鬼,你知道吗?一个激灵,吓,这大晚上的,待会儿我还要一个人回去呐。来不及阻止,小姑娘的话就到耳边了,“就在紫藤廊”。
紫藤廊近东门,木质长廊,风侵雨蚀,颜色不改。虽夹于两座小楼之间,但地势颇高,连通一个四方露台,可远眺见亭亭的西园烟柳。紫花开时,淡香清扬,情侣不绝。这可叫我怎么能将其与森森鬼气联系在一起?小姑娘惊诧,老师你可真是孤陋寡闻,人人网上早传开了,扬州有十大闹鬼处,紫藤廊就在其中呢。
究竟是何方“神圣”?耐不住好奇,回去便问“度娘”,还真写的神乎其神,但却从此再也不怕这“鬼”了。一日,一人夜深难眠,遂到紫藤廊上散步,可远远便听到人声,其声洪亮,语音奇特,似外方之言,只闻其声,不知所云,心下不免乱想,赶快退下。翌日“闹鬼”便传开了。有教授不信其邪,照样散步去,便与这“鬼”偶遇了。什么人?大半夜跑到此地来念普希金的诗,还是俄语地道原音,念得如泣如诉,真是佩服佩服。教授加紧步子,想与这个奇人会会面。可到了跟前,却傻了眼,环顾四周,唯己与影。不几日,紫藤廊的故事便有了新版本。原来这鬼并不是外来鬼,乃是师院老教授,“文革”时,遭受批斗,不耐折磨,便于深夜择一绳于这“诗意正胜处”的清洁地自尽了。死前只携一本普希金的诗作伴,死后也仍未忘记用功,于是便有了深夜朗诵声。原来这鬼并不害人,甚至还颇有些悲情的浪漫呢。
从此,见到紫藤花,便觉有普希金的诗作伴。
文峰寺的包子
原来,我也是能吃下三个大包子的人。这个新发现,竟是在佛门圣地得到的,罪过罪过。可包子无罪,必须为其好味扬一扬名。
扬州包子素来盛名在外,所谓“早上皮包水”便是说这包子君了。可四年来,每日看见食堂的包子唯恐避之不及,肉甜腻软塌,面皮厚无劲道,还不如家乡最普遍的猪肉大葱包子带劲儿。食堂的饭菜是不指望能满足味蕾了,唯果腹而已矣。好在出师院南门,便是美食街一条,大小餐馆多的去了。再费上些脚力,过四望亭,穿过巷子两条,通向东关街的沿路小吃更是数不胜数。虽称不上专业吃货,但四年下来,也走街串巷吃了许多小吃大餐:接地气的萝卜丝饼刚刚出锅时最好味。虽是炸物,但并不油腻,外焦里嫩,并且实在是物美价廉,最多一元便可买上一大块;师院南门晚上十点一过,便是另一番天地了,到处是烟火气缭绕的小吃摊子。食物种类堪称南北大融合,丰富极了。我与友人独爱门口第二家的豆浆,有时嘴馋了,晚归了,考试了,总是要排出几枚“铜板”买上一碗豆浆,痛饮而归;东关街上的吃食更是数不胜数,单单是卖黄桥烧饼的就有好几家,可只有那家兼卖豆腐脑的聚香斋人气最旺。此地豆腐脑虽也是咸吃,但与家乡的朴素粗犷不同,精细了许多,虾籽、香菜、大蒜、小菜还有秘制酱料密密地铺在白嫩的豆花上。还未入口,色香味儿就够了。除了小吃,若是远方有客,或是想“奢侈”一回,到富春和冶春茶楼排队去吧。仅一个早饭,便有无数吃法,当然少不了举国闻名的大煮干丝和蟹黄汤包。
又回到了包子上。私以为,最好吃的并非是众人皆知而价格不菲的富春包子,而是文峰寺的素馅包子。不,更准确的说是在文峰寺吃到的来自大明寺的包子。偶然机会,来了坐落于大运河边上的文峰寺做义工,任福慧少儿夏令营的辅导员,每日组织小朋友活动活动,听听经书,劳动劳动,谈谈生活。没有手机的日子似乎也并不难熬。虽凡心太重,慧根甚浅,并不曾悟得什么大道,但到底是结了一段善缘。很是感念在这里的清净无杂。似是进了此门,那些平素里的世故之心都得放在门外,于是人人君子,斯文相处。第二年暑假,便把千里之外的好友从家乡召唤了来,一同继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没曾想,这“肉食”小朋友倒从此爱上了扬州素包子。五日开营间,日日伙食稍有改变,但大抵不出豆腐、白菜、土豆等几种常见蔬菜。一日,负责采买的英俊小师傅忽然告诉我们,今日你们可有口福了,方丈大发慈悲,给你们专门从大明寺买了包子来。话毕,一个居士便骑着蒙着白棉被的三轮车向斋堂去了。车隐隐地飘着白气。三日一过,我们这些肉食动物们,肚里早已是寡淡极了,连白馒头都能比平时多吃些,更别提是带馅儿的包子,大明寺的包子了!“供养咒”罢,照旧由当值师傅和小伙伴为我们分饭,可今日顾不上什么羞涩矜持了,连要了三次,才感觉可以停筷了。平平常常的豆腐皮、荠菜、香菇、青菜一入了大明寺大厨们的手中,竟这般神奇,清香却不寡淡,味儿足却不掩蔬菜之爽口。
如今,很久没逢上一口气想吃上三份儿的食物了。
拉杂叙之,不作尾了,待来日有了兴致,再补上一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