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在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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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家园】
我上高中的三年，历经四科组、文理班两次分班，同学们打乱重组，分分合合，好不热闹。而我最不喜欢的班主任梁老师，始终不离不弃，这让我很烦恼。
首先他很老。初见，是一个平头垢面干巴老汉。照现在来看，五十五岁的高中语文老师，正青春。可当时，穿老蓝色半旧不新中山装，眼神飘忽，无精打采，一脸沧桑，额头两深两浅横刀纹，两鬓苍苍十指黑，走路缓慢摇摆，就像是刚埋完地雷，又匆匆赶去种麦的农民伯伯。
而隔壁班的班主任二十多岁，刚从师范学院毕业，高大帅气，阳光开朗，宜师宜友。他打得一手好篮球，数学教的超级棒，逻辑思维能力……
其次感觉他很菜。我的心目中，县第一高中是最神圣的殿堂，舍弃中专和师范选择重点高中，我们都是属于怀抱远大理想梦的:上清北。传说县一高名师荟萃，北大毕业的老师有好多，当年全市文理状元来当老师的也不是没有，我要当他们的学生，我们要体验名师出高徒。
可是他虽然是老教师，却并不够老。他只是老在年龄，资历却还年轻。成人脱产师专毕业，只带过半届毕业生。中文语境无法分得清老资历教师和年岁老的教师，这是个难题，便宜他了。主要是觉得跟着他，太亏。我们三年的青春年华是要听见点响动的，换谁都行啊，偏偏是他。
他果然很菜。讲语文课，要单独写讲义，光看他的字，是个有板有眼的斯文人，可是讲起课来，能睡倒一半的学生，催眠效果尤佳。他讲课，从没有对课文做过任何延伸扩充，我们有意见。班里应该有奸细，我们的反对声，一定有人传递给他了。现在想想，哪个团队里没有这样透露秘密的人？他解释说，他是按照大纲讲的，先读课文，名词解释，划分段落，总结段意，归纳中心思想，一条龙，哪里错了？
可那时我们已经懂事了好伐？他的做派是我们初一时该有的样子嘛！现在我们要传统和趣味相结合。可是反对声音微弱，弹劾无效，还是得忍。
他的态度很差，令人尤不可忍。他说话不好听，还喜欢在走廊里听墙根，晚自习时谁在教室说话，都记得清清楚楚，第二天上课不指名批评。比如他很痛恨我同桌和我说话，一般会说:你长那么大一张嘴，旁若无人！我同桌最怕别人说他嘴大。也是，造物主抟土造人时，雕工刀具太锋利，刻画嘴巴时用力过猛，把嘴刻大了，没来及捏合就出炉，程序不可逆，落下这么大的漏洞，属于残次品。所以最怕别人揭短。
他不允许同学谈恋爱，经常搜集各种道听途说来的消息，捕风捉影，打击男女同学纯洁的友谊。同学们忍无可忍，好多人盼着他生病。唉！这帮人，真是的，你们讲点良心好不好。
高中三年，他果然有三四次住院史。第一次住院，大家就跟放了假一样舒服。
代理他班主任的，是教物理的王老师，一个酷似弥勒佛的老头，我们喜欢他的风格:幽默，风趣，还有他没正行的做派。比如他第一次走进教室，这样介绍自己:当官了，世界上最小的官，班主任。
王老师不听墙根，也不在课堂上批评人，晚自习也不来教室陪练，我们真正得自由了。
王老师还教我们学习摄影，每人交十块钱就行，可以每天去他的暗室晚一整个下午。我去他的暗室！
代他语文课的是著名的武老师。武老师行二，号称武二郎。他上课很准时，铃响进教室，再响出教室。他讲课文没有备过课，只有一本书。翻开就讲，书上却干干净净，也从不板书。是个奇人。他的风格，也么说呢，百家讲坛都没有他那么有意思的。
他讲《林黛玉进贾府》，我基本没有空抬头看过他，却用一只圆珠笔，紧紧跟随做笔记，课本字里行间写得密密麻麻。比如他会问:“东府里的椅子两个脚踏干什么用的？那是因为统治者挖空心思想享受，这是剥削阶级的做派。”
多年以后，我看央视刘心武揭秘红楼梦讲到此处，解释说:“旧时妇女缠脚，以小为美。为遮丑，妇女坐到椅子上后，把脚放在脚踏上，然后放下漂亮的花裙子，是一俊遮百丑的做法。”
还有一位更为著名的谷老师，神仙一般的存在，他的学生，每年都有考上北大中文系的，作文满分很常见，我们盼他，如久旱逢甘霖。仙风道骨的谷老师，翩然而至，先夸同学们优秀，都是精挑细选来的。再夸我们班主任语文老师梁老师，一手好字，一手好文章，着实没有什么可教我们的。他布置了作业让我们上自习，又飘然而去。
期中考试如期而至，大家同赴考场，自信地答完一张张卷子，静待公布成绩。每个同学都会上墙，但前十名没有我们班的，总体平均成绩也排行最末。集体沉默三秒钟，一致认为责任都在班主任梁老师身上。“他不该生病……”
班长说，我们应该去看看梁老师。有同学说，应该每人凑二十块钱。
市立三院病房，班长将一束花摆在床头，剩余的钱塞到梁老师枕头下。梁老师说，没考好责任在我！同学代表忍无可忍，泪水悄然而下。梁老师替同学擦去眼泪，说不许哭，流泪不斯文，今天就出院。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们班语文成绩平均分最高，我们班同学最不怕阅读理解和作文。难道是梁老师讲课一直按照大纲？还是同学们幡然悔悟勤奋努力了？成为世界难解之谜，不得而知。
一年后我去看梁老师，他很高兴，叫了几位老师一起吃饭。席间按照老规矩猜拳行令，他一个酒都不让我，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是二十岁的心脏。他讲起我那同桌的往事。
原来，我同桌高考前参加体检，大夫查出他耳朵有问题，判定不合格。同桌赶紧说好话，说洗澡时进水了，农村孩子不容易，请求放行。然后出来在大厅里喧哗:啥是体检？体检就是哄二球哩！后来教育部门投档，发现同桌同学体检表身体健康一栏写着:“双耳穿孔！”于是赶紧找梁老师帮助协调，花了很大精力才勉强通过。梁老师说，教训深刻呀！嘴大好说话，有啥好处呀！斯文点，何至于此。
记得参加工作后，我去看梁老师，我们又在一起喝酒，他的酒量一直很好，我陪不了他。趁着没醉，我请他给点处世做人的指导。他说:读书人，还是要有三分斯文。切记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不被背后说？要想得开。切记人前不说人，更不能人前说人好，也不能说人不好。
梁老师十五岁入伍，空军。参加过三次天安门阅兵，见过主席。阅历丰富，见多识广。除了没有坐过牢，啥罪都受过。除了没有要过饭，啥苦都吃过。
姜是老的辣，人要阅历丰。当年我们少年不知愁滋味，初生牛犊不怕虎。梁老师今年米寿，他自己都没觉得自己老，我们当年竟然嫌弃他老，我们太不斯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