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今天是重阳节,天气晴朗。下午领父亲去聚河宾馆澡堂洗澡。
澡堂里除了一个服务生、两个搓澡工,就我们两个。水池里的水清澈见底,水温适宜。我俩都坐在里面。他总闭着眼睛,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我问他:“中午休息了吗?”他有气无力地说休息了。“是不是又瞌睡了?”他声若蚊蚋地说不瞌睡,主要是没精神。平常说的“油尽灯枯”,大约就是这个样子吧。
岁月已将他的肌肉蚀干,他的皮肤松弛得像一件挂在骨架上的衣服;曾经高大伟岸的身躯,佝偻、萎缩得如同一个发育未成熟的孩子。我抱着他,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让他平躺在水面下的台阶上,一方面让他睡,一方面便于他的颈部以下都能被水淹没······
晚饭后没事,翻看QQ草稿箱,发现里面有一篇2013年春未完稿的文章——《父亲》:
父亲住三楼,我住六楼。三楼有一个巨大的平台,每次上下楼走到平台上,我都能看见他所住房屋的门窗。
过罢年,父亲八十七岁了。
他与保姆两个人很默契。我平日里不想打搅他们的生活,所以并不总去他的房间。我每次下楼或者从外面回来,我喜欢隔着窗子看他在干什么。如果是晚上,如果灯没亮,我会站在他的卧室外面听听动静。
上星期四接近中午,我在家,突然接到父亲电话。他问:“你在哪儿?”我说在家,并问他:“有事吗?”他说:“我好像又犯病了。”我听了,赶紧下楼。
在他的房间里,他坐在沙发上。我见他精神还好,也就放心了许多。问他,他说走路时两腿不听使唤,跟年前那次一样。
年前那次,他跟保姆一起在县城步行购物,不歇脚地四处转悠,足走有十多里路,最后便感到两腿发软,几乎不能上楼。送至杨庄医院,诊断为轻微脑梗阻,便住了十多天院。但一个疗程尚未结束,他便嚷着回家。拗不过他,只得提前回来。
我问:“是不是又跟年前那一次一样,又走了许多路?”
保姆说:“就是的。他感冒了,非要自己去买药不可。中午想吃韭菜,嫌楼下超市卖的贵,非要到菜市场买不可。我让他坐那儿等着,他不听,我去菜市场时,他就一个人去街里边的药店买药,结果歪那儿了。”
我问伤着了吗?父亲说没有。我让他喝点水,歇歇,如果缓过劲了,明天上午去医院住院,换季节了,再输一个疗程的水。如果不见好转,下午就去看医生。
中午一点多时,我正午休,刚要睡着,手机突然响了,一看,是父亲的手机打来的。心里一惊,忙坐起来接。手机里,父亲的声音很亮,丝毫不像是一个病人,我又再次放下心来。父亲说:“我问刘元亮了,他说桐柏的医疗水平根本不行,至少也要到南阳看。”也许为了说服我,他又补充说:“年前我在桐柏输了那么多天的水,一点作用也不起。”
刘元亮是父亲最信赖的朋友之一,年前突然脑梗阻,差一点“不治”,春节时,父亲还专门去看望过他。
我说:“那咱们就去南阳吧。”
在医院里见多了那些力不从心的老人和病人,突然觉得,企图长寿,就像面对死亡一样,也是需要勇气的。
想着既然去南阳,那就不如早一点。我没有犹豫,当即联系了车辆,简单地收拾一下,两点多就拉着父亲和保姆走了。
这一去,竟然救了父亲一命。
到南阳后,办完住院手续,已是傍晚。主治医生是位女的,是熟人介绍的。她在听完父亲的情况后,也倾向于脑梗阻,便开了口服药,让先吃着,同时开了单子,让我们第二天上午做核磁共振。但她所开的药当时医院里竟然没有,我便去外面药房里买。结果,跑遍南阳各大药房,甚至连小诊所都光顾了,也没有买到。而别的药,卖家虽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敢自作主张。那晚,我们住在一家宾馆。九点多开始起风,后来越刮越大,几乎达到暴风级别,吹得宾馆楼顶上的一个铁架子“咣咣”直响,并终于在后半夜“哐当”一声坠到楼下。我因为没有买到药,又担心着父亲,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赶到医院,竟然在医院门口找到了那种药。眼见父亲越来越萎靡不振,本想让他当即吃了,转而想,既然已耽搁一夜了,再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干脆等确诊以后再吃。结果,检查一出来,竟然是脑出血:他在前一天跌倒时,后脑着地,外表看上去没什么,但内部伤得很重。他因为怕家人埋怨,所以就瞒着不说。若在桐柏······
桐柏四十多岁的牛华,轻微脑出血,自己走着去了医院,按脑梗阻治的,输上水以后,瞳孔马上变大,立刻往南阳送,半路上就死了。
“佛不度求死之人。”人必先自救,而后上天救之。冥冥中亦有天意吧。
如今,父亲在南阳住院,再次路过他住的房间,我有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
感觉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又过去了几年。在这几年里,父亲又经历了几场大的劫难——每一场都痛苦万分,每一场都惊心动魄,每一场都与死神擦肩而过。歪歪踹踹地走到今天,父亲已经九十多岁了。
有时候想,自古以来中国人都称长寿为福,难不成父亲的长寿是上天给他开的玩笑?否则,为什么让他的晚年过得这么痛不欲生呢?
看着这篇草稿,我竟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没有写完。只是再次想起洗澡时的父亲,明显感到他的精神状态,已大不如前了,甚至不如他以往病危的时候。人活着,靠的就是一个精气神。他如今的嗜睡,我清楚意味着什么。但也恰通过这一点,让我明白了造物主的良苦用心:人之所以自壮年以后就逐渐衰老,是因为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如果我们每一天都能像年轻时一样精力充沛,那么等到寿限尽了的时候,还有谁能坦然地接受死亡呢?他的家人又将如何接受一个活力四射的生命的戛然而止呢?衰老的过程,是人们逐渐接受死亡的过程。当衰老一天天加重以后,许多以往轻而易举的事,也会变得力不从心,而伴随着各类疾病的纷至沓来,许多人即使没有求死之心,其求生之心只怕也会渐渐淡了,至少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孜孜以求。而他的家人,也会在这漫长的岁月里,渐渐适应并习惯他的衰老,直至死亡——每个人都在这个过程中,学会思索生命,并最终接受所有结果。
父亲的今天,也许就是我们的明天吧。如果不是,那就是我们的明天,也许还不如父亲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