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不跟风夸李诞
Sir坐不住了,被催“开杠”。
昨晚的推送里,数个毒友跑题希望聊李诞。
有人挺——“蛮喜欢”,“从来都不是简单无脑的好笑啊”;
有人疑——“究竟是因为有道理,还是因为幽默有趣有笑点?”
Sir从来有求必应,今天就下场直接“杠”。
说清楚三件事:
李诞为何“爆”了?
李诞为何又输了?
最后,小心“李诞”。
为何爆?
当期辩题:博物馆着火,你是救一副名画,还是救一只小猫?
一道设计巧妙(狡猾)的辩题,看似奇葩、狭小的切口。但进入后,别有洞天,正反方腾挪都有很大的空间。
李诞站起来发言前,观众已经感受到:
艺术价值VS生命价值。
大义VS小我。
救集体、组织VS救一个人。
……
相持的每一对,都曾在社交平台上有过长久讨论,但从未有过唯一定论。
就现场效果来说,李诞“赢面”的线头早已埋好。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从播出效果看——这期《奇葩说》在“造神”。
这一出好戏,他一个人唱不出来。
剧情,欲扬先抑。
从李诞加入开始,所有人都认定他是“弱鸡”,热爱“划水”,插科打诨行,上场辩论不行。他自己也干脆承认:
我谁我都怕
这屋里我谁不怕?
我觉得谁都比我厉害
观众的期待值一开始就被压低,停留在:
李诞?好笑就好。
叙事,暗藏乾坤。
外行看辩论,看的是发言、气场,说话好不好笑,煽不煽情,有无金句可以活学活用。
但有经验的辩手知道:打辩论的顺序至关重要。一、二、三、四辩谁的屁股坐在椅子上,有门道,是暗涌浮动。
李诞之前,发言的是谁?
黄执中,第六季之前,是BB King,是大神,擅长拆解辩题。
惯用开场白——
“这道辩题在说XX吗?不,它实际上说的是XX。”
本季第一期输给新奇葩雷哥。输在观众对他太熟悉,毫无惊喜,甚至Sir敢说,人话说少了。
本场同样。
他用了一个并不亲近,很精英的比喻:
远处的哭声 VS 近处的哭声。
被李诞抓了个“现行”,这不是大型装X吗?
角色,有助攻。
主角光环需要人衬托。
有人注意到,坐在台上的飞行嘉宾是谁吗?
杨超越,夸李诞会发光。
在李诞发言之前,杨超越已经有了足够的时间,传递信息:
我肯定救猫?
远处的哭声?我听不到。
她的懵逼、浅显背后渲染的情绪、价值取向是什么?
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不完美,我只想做自己。
所有这一切与杨超越在101逆袭,成为流量担当一脉相承。
与此同时,也暗度陈仓地完成李诞秀的垫场。
犹如NBA篮球赛的啦啦队表演。
好,说李诞,他做了什么?
马东三个字概况精确:地躺拳。
如果说黄执中擅长“拆解”,李诞则最擅长“消解”。
先消解氛围,戏说“伟大”。
就有了惊人的“比《蒙娜丽莎》更美的,是正在燃烧的《蒙娜丽莎》”一说,因为艺术品的价值,是永远活在人们心中,所以“画最好的归宿,就是烧了”。
这一招出奇制胜,一个看上去完全站不住脚的立场,通过插科打诨的方式,“没脸没皮”地一躺。
全场乐了。
——艺术品的价值,是永远活在人们心中?那巴黎圣母院,圆明园天灾人祸的被破坏也不被可惜可叹了?
然后,他消解责任。
离开宏大的概念,救画和救猫对于自己来说的意义是什么?
一个是政府的表彰,一个是自己对猫的爱。而作为爱猫人士,面对挥之即去的荣誉和一只小猫的慰藉,选择毋庸置疑。
“猫奶良心”,如此无厘头的梗,也亏得他想得出来,但惟妙惟肖说出来,画面感十足,也就暂时性让观众忽略逻辑。
最后,他消解身份。
《奇葩说》的辩论,哪怕再激烈,对辩手本来说可能只是技巧的展示,留给观众的甚至只剩下八卦和段子,其实无所谓拯救和改变。
没人真正地对一个辩手苛责。
但是,李诞“诛心”了,他塑造了对方一种“知识分子”的形象:
读书很多,为远方的哭声寝食难安,决心牺牲一小部分人来拯救更多的人。
李诞说,远方的哭声是脑海中的哭声。
他想用脚踹这样的朋友,不要这样想问题。
最后,他也“上价值”,说出一段听起来很不李诞,被吹爆成奇葩史前无古人的经典。
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了,这个世界呢,维系靠的是我这样自私的人,我们这样自私地活着,但是我们不伤害别人,这个世界才能运转。
没有人注意到,李诞根本没有类似薛兆丰、蔡康永这样的“开杠”环节,完美地说完了,也就划上了句号,换句话说,现场无人短平快,贴身攻其漏洞——
Sir不得不再次感叹,不要小瞧了辩论环节的设置啊。
截止李诞发言完毕。
场内,迷弟迷妹收割一大圈。
场外,节目出现第一个大高潮,造神完成。
总结,李诞的精彩表现,除了做脱口秀多年养成,过硬的业务能力,控场强,够松弛,能催眠,也得益于三个因素的成就。
辩位巧、铺垫充分、助攻默契。
为何输?
李诞结束发言,给反方拉来41票,压倒性翻盘。
但请注意。
最后他仍没赢。
蔡康永力挽狂澜的“表演”自不必说。
纵使不讨喜的罗振宇,其实也一针见血地指出漏洞——
举个例子,如果将猫换成老鼠,蟑螂?还救吗?
结果,正方胜利。
对于辩论结果,不再赘述了。
Sir说李诞“输”,也不仅在辩论。
更在于,从这场辩论能看出,他在赢得大众的同时,逐渐输掉了“自己”。
李诞从什么时候开始“赢”的?
最初,李诞受欢迎跟“葛优躺”是一码事。面对生活重压的无力感,和短暂的逃离心。
他的“丧”,就像明知不健康却偏偏很畅销的奶茶,这一刻,也是暖的。
一句“人间不值得”,轻松击中多少人的纠结。
因为“不值得”这句话长出来的理由,似乎也无可厚非。
比如“不努力”,或者说可以不用一直不努力。
他反驳傅首尔所说的,人生就像奥林匹克。
因为有了输赢又如何,人生不是一场比赛就结束了。
社畜听了当然觉得很安慰。
因为他洞见了大众的矛盾和纠结,并顺从你的纠结,去消解你的焦虑。
他的话,就像是长征路上的一管吗啡,一根尼古丁,让人短暂地忘却疲惫,提供快捷的平静;同时,也麻醉你求生的意志,稀释你向前的动力。
在李诞的体系里,人生没有输赢,没有比赛。
但他真的这样想吗?
在另一个谈话节目,他暴露过自己的局促。
《十三邀》,面对那个更愿意倾听“远处哭声”的许知远,李诞明显过于紧张了。
挣脱“大无畏”的人设,字字谨慎。
他反对许知远当着镜头说“女人”这个词,在每次话题几近严肃的时候,就连忙插科打诨。
他怕惹怒,网上一部分敏感的“大女人”。
他承认,自己的很多戏谑,是一种面对镜头的机警的自我保护。
这个镜头背后的社交网络,喜欢的是什么,他太清楚。
甚至他清楚,什么人,什么性别喜欢自己多一些。
人设牵连的是他的饭碗。开口迎客,得罪不起。
在Sir看来,这才是真实的李诞。
我们眼中,他总把“无所谓”演绎得看起来很真实,自洽;
但对他自己,只要面对镜头,面对那个不需要说出名字的受众,他永远在跟流量比赛,跟金钱比赛,跟自己比赛。
人生不是马拉松?
他最懂马拉松。
逼自己进入封闭状态,眼中只有前方赛道。
与许知远聊到刚接触社会时的破灭感,你想继续听听他一些痛苦后的真实感受。
对不起,欠奉。
他迅速打住,话锋投入“金钱世界”,好好挣钱比什么都强。
潇洒,务实,大实话。
许知远问,真有这么严峻吗?
好像不赚钱,不比赛,就活不了似的。
李诞当然知道许知远在追问什么。
但他更知道,在更多人心中——活着,就是字面意思,更好的生活,更稳定的收入。
所以,李诞从什么时候开始“输”的?
从他开始怕的时候。
怕流量不再眷顾、怕失去话语权,最怕的是,多年苦心经营一旦被否定,随着而来的是更巨大的空虚。
甚至,李诞的“怕”,是一种更大的虚无。
他看破了人生灰暗本质,知道自己无力扭转,所以他选择躺下,娱乐至死,纵酒狂欢。
最终,他将“自己”一分为二——
一边拼命输出那个无所谓、躺在地上的小我;一边拼命压抑那个沉淀过、痛苦过的理想主义的大我。
因为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赢,才能一直“赢”。
小心“李诞”
这里的“小心”,有两层意思——
一方面,必须承认李诞带给我们的进步,他敢于戳穿某些精致的概念,迷惑的鸡汤;
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警惕他的“犬儒”。
回到辩题。
一只猫,一幅画,实际上代表什么?
在Sir看,是庸俗和崇高的对立。
正如蔡康永说:选择画,是必朽的人类,在呼唤我们有没有不朽的可能。
这才是辩题本身好的地方。
——两个词,本就是平等的。
追求庸俗,是简单的快乐,也可能是平庸的认命;
追求崇高,是超然的境界,也可能是虚伪的装饰。
你要问了……
既然两边都对,为什么要警惕?
我们要警惕的,不是李诞。
而是只有“李诞”。
只有一种声音。
乃至,这种声音彻底压倒了其他声音。
发现没,我们身边早已出现了一批比“李诞还李诞”的价值观。
Sir称为“嬉皮利己主义”。
于正的爽剧《延禧攻略》告诉我们,只要你像魏璎珞,敢撕敢怼,就会主角光环,一路开挂。
智商不要了,礼貌不要了,不用管理情绪,刚起来,全民暴躁,都不好惹。
不久前,杨超越生病跳舞划水上了热搜。
她告诉我们,自己唱歌不行,跳舞一般般,辩论听不懂。
但大方承认这一切,也能火。
还有谢娜,Sir专门撰文聊过一次。
话音刚落,她在双11某台大型晚会上,为了抢汪涵的话,甚至提高音量,再次遭遇观众质疑,有人说:请停止对谢娜的“宠爱”。
她告诉我们:
我就会搞笑,并一直只会搞笑,也能受欢迎。
“李诞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他们都有意无意在传递一种欺骗性的论调——
自觉地、轻易地承认自己的肤浅和庸俗,就叫“真实”,就叫“通透”。
反之,就是假崇高,真虚伪。
是这样?
不说远的,刚刚宣布封麦隐退的费玉清。
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对崇高的敬重:
大夏天也戴上围巾保护嗓子,永远不会在唱歌之前喝凉水;
只要穿上登台的服装,就宁可一直站着,也不会坐下来,担心衣服出现褶皱;
上台偶尔状态不好,唱错调,忘掉歌词,观众没留心,自己主动说,承认错误……
他还在笨拙地对抗心中的“庸俗”。
于是,被称为“老派歌手”。
难道费玉清们就不值得我们尊敬吗?
Sir完全不反对李诞们的爆红。
Sir痛心的是,我们曾经相信并为之奋斗的信念,被一种被修饰、改造过的“正确”所替代。
总有声音,在我们面对困境时出现,它说:
“躺下吧。”
“承认吧。”
“放弃吧。”
关键,还不忘补一句——“你没输。”
这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做。
Sir想起了一个人,他比谁都躺得多。
周星驰。
他爱拍小人物,更爱拍小人物的失败。
《功夫》里的阿星,面对火云邪神,第一次,完全无从招架,被打到头都掉了。
包租婆和包租公在一旁都不忍看:算了吧,算了吧……
阿星怎么办?
当火云邪神走向他。
这个趴在地上的小人物,还是挣扎着捡起身边一块小木头,对准火云邪神的头——
敲。
有用?没用。
好笑?
如果你也曾经这样“没用的努力”过,你不会笑。
比起躺平认输,这种至死还在战斗的姿态,不才真的帅?
Sir当然知道——
今天,太多屠杀以正义之名,太多谎言披着真理外衣,太多太多信仰背后,全是鸡鸣狗盗的利益。
但这不意味着我们就要全然蜕变成一个实用主义者。
放弃正义,唾弃信仰,背弃理想。
还是那句话——
我们至少要敲一敲。
不是随大流地敲。
是建立更强大的自我意志,去分辨,去选择,去战斗,去牺牲。
这,才叫活过。
当然了。
或迟或早,我们最终都会躺下。
这也不是输了。
躺下之后,我们依然可以仰望那片天空。
说白了。
今天被“李诞们”所消解、反对的崇高是什么?
没那么复杂,它就是——
头顶上璀璨的星空,是无数人、数代人捍卫的恒星点缀而成。
如果只有漂亮、稍纵即逝的流星,我们就将陷入无尽的黑夜。
此为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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