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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玫瑰 | 第一章 消失 <2>

2018-07-12  本文已影响6人  Chros

1.5

她拥有的不全是黑暗的往事,只不过那代表她幸福过往的一点光明像点水的蜻蜓,转眼间就不见。

她十岁那年初夏,她黑暗的开端。她从山上回家的路上摔破了膝盖。她母亲认真观察她伤口时那专心的表情深深刻在她心里。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爱的失落与幸福,她好怕那样的爱会转瞬即逝。晚上,她躲在被窝里伤心地哭泣。她当时想:妈妈会很快老去,有一天再也没有机会抱着她,或者是用充满关爱的眼神凝视着她。

每次当她说到这里的时候,脸上总会泛起红晕。难以判断她皱起的双眉与咧开的嘴代表的是痛苦还是幸福。

我猜,还是痛苦多一些吧。毕竟,她的那点光明随着她母亲的去世而黯淡了。第二天早上,她最怕的噩梦成真了。“妈妈吐的血染红了能用的毛巾,最后都滴到地上。她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一个字,又好像是死前的叹息:爱。但对于我来说那已经足够支撑我之后的所有生命了。”

她跪在她母亲的床前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明白此后的生活必定会缺少很多一般人才拥有的东西。她不在意那天起得格外早的蝉将空气填满噪音;她无法在意刚从田里回来跪在床边的父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她不能在意姐姐蜷缩在床角那不敢睁开的双眼。

她不在乎了。像她所说的:“事物轮回并不会因为一个人的故事而停止;而如果一个人被不好的故事击溃了,不管生理上是活着与否,他的生活可能就真的停止了。”经历过那些,我想她已经注定做不回普通人了。她一定还会期待生活出现转机,期待换做是任何人都不会再期待的东西吧。

她对于它的渴望隐藏在她最精彩的一个故事里,虽然她从不解释那个故事,以致于我根本不能从一层层隐喻之下猜透她真正想表达的东西。那是她不惜一切想要得到的,是另一种充满磁性的光芒,一旦它进入到你的脑袋就在里面扎根盘踞。就是它,让她变得无比坚强,水火不侵。

一九八八年盛夏的黄昏,镇上放着宋丹丹的电影《月牙儿》,她也去了。外婆当时的内心极度矛盾,仿佛她胸中有一种郁结的心情呼之欲出,却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怀有那种心情。主角说:“这二十多年多像一场梦,一晃就过去了。我老想过一种我想过的生活,可这种生活又是什么呢?”听完这句话,她明白了:自己并没有那种心情,也没有那么可怜。她没看完整部电影,没有留念地马上就离开了。

1.6

到现在我只亲眼见她哭过一次。的确,可能在她看来,生活不断用各种“惊喜”冲击着她,榨干她仅剩的神志。但她深知眼泪的代价。

她见过来自自然的,不需要代价的悲伤,其来自于她和一只鹿的故事,那是她第二动听的故事……

从电影院出来,她瞥了一眼影院的招牌,不动声色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她就住在离县城数公里远的一个村子里,如果要抄近路的话得走山路。山上,盛夏温湿的气息躲在密林下,路两旁站立的马尾松一动不动,除了她移动的声响,这里安静得好像时间静止一般。错觉,她想;不,不是错觉,是真实的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奔跑起来以躁动这永恒般的肃静。

她感觉自己是暴躁的地球,沐浴在太阳母亲的风暴之中,磁场将风暴偏移并甩向身后,你奈何不了我;又感觉自己是穿梭的光子,时空从眼前向从一个点向四周张开,然后被拉向身后,你阻止不了我。

这个世界的真实往往就是错觉的出发点,它往往出现在当真实精确到不能再真实的空当。刚起飞的飞机从上空飞过的呼啸声惊醒了她,发现自己蹲在草丛里小心翼翼的摘覆盆子,它有刺。

身后传来异样的声音。一只棕色的鹿躲在一棵松树后面静静地看着她,揣测似的踏着前蹄。她能有幸见到鹿?她试图安定激动的情绪并坐下来,闭上眼。一瞬间,她感觉风拂过刘海,赶走了午后的闷。当她睁开眼睛,那只鹿正向她走来。她发现:这只鹿有着比一般鹿更明显的泪窝,一双鹿角向头后伸展。它是鹿吗?它跪在她身前,仍然定定地看着她。

它受伤了,后腿上两个小洞渗出一点血,毒蛇的咬痕。

她上前双臂环着鹿的脖子,它的皮肤本能性地颤抖着。风继续聒躁着习过远处的小路,这边却渐渐凝固,纵然能感觉到风,也没有一物敢挪动、摆动、振动、鼓动……直到鹿的抽搐成为唯一的运动。当它终于消失在密林中,所有褪色的树叶重新染上了不同层次的绿,鲜红的覆盆子点缀在草丛中,夏虫偷偷开始了演唱。这时第一滴雨水落在她眉心,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她说过:“大自然尊重每一个生命。”

1.7

外婆对世界的态度是常人无法理解的,但我有时候真的会被她引诱着思考:我们真的应该像她那样思考我们与世界的关系吗?

有一次我看见她拿扫帚轻轻赶着一只不怕人的老鼠,嘱咐它不要再来了。

我想她肯定知道它会再来。

一个下雨的晚上,外婆在讲故事的时候,发现一只老鼠正偷吃外婆的晚餐。她停下故事,跪着观察它,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它真的不怕人,至少对她完全没有恐惧。她翻出一些瓜子放进碗里,看着它一颗颗胡塞进嘴里。

那夜的雨非常大。窗外的雨棚发出巨大的声响将她的声音掩盖:她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对着它动了动嘴。我好像记得她是说了什么的,又似乎记得她话里的内容。随后她向我挥了挥手:回去睡觉。

她觉得有什么陪着她,夜也就不那么长了。

一九九一年初春,外婆第三次出院回来。当着我们的面,爸爸砸死了一只不怕人的老鼠。那是我第一次体会死亡的残酷。它肚子朝天躺在地上,没有血从身体里流出,也没有挣扎与惨叫。只是,静止在那里,宛若一枚雕像。它无情地将我拉回外婆故事里那些午后的永恒宁静,把一切牢牢凝固。当时外婆遮住了我的眼睛,她的手一点都不颤抖,带着微微的冰凉,以及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只听见初春的风轻轻扫过前院,旋转着带起红豆树的落叶。我想象那叶子温柔擦过地面,又被抛起,绕着院子中央画着一圈又一圈的圆,最终归于平静……

在外婆的田埂边,褐色稻田里立着最近才插的稻苗,最后一阵风渐渐消逝、远去,滑向远处成片嫩绿的草甸。我又一次看了到生命的象征,却时至今日也不知如何表达我当时,或者是现在的感触。我远远地看着她的背影,她点着了一些枯枝将老鼠烧掉。微弱的火光从她的轮廓溢出,好似伟大,却何等渺小。她在思考每一个最终归于寂静的生命,思考她热爱过的生命,思考每一次热爱的下场。她跪在那里直到火最终熄灭了才起身离开。我一直追问:为什么要烧掉老鼠?从来没有得到过答案。

1.8

那件事过去之后,我躺在床上病了一些日子,没有医生查的出是什么病。那不是我第一次生怪病,我倒也不在乎那病,因为我确定我能挺过去。家里的人不知道天天在忙什么,他们也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像被落在巢里的雏鸟无人问津。除了看书之外,我常常把自己放进她的故事里一遍一遍地回味。我最喜欢里面那些令人陶醉的风景与光影,因为即使我健康的时候也跟大人们一样忙碌,在学校学习,回家两天,再回学校学习。

有一天我听见门外有人在谈话,有外婆的声音。他们似乎在争执什么,随后他们边吵边向门外走,估计是怕被我听到。再后来,估计是她又回医院去了,直到我的病痊愈也没见过她。

还记得她患上精神病的半年前,也就是我刚开始了解她的那段日子,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她每天闲下来时会读她那些卖粮食赚来的钱买的书,或者自己在她那紫色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她会绣十分好看的图案,甚至唱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歌。她很少跟家里人说话,至于讲故事,也只有在夜里没人发现的时候。

在我看来,她比我们家最忙的人还忙。她说她相信时间在我们要做的事情之间是真空的,这就是为什么她努力填满这些真空。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空的一定就要填满,填满它的意义又是什么?

她曾经说我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小孩,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要花那么多时间给我讲故事。我听到的时候真的很伤心,同时也害怕:如果一个人没有灵魂会怎样?难道在她眼里的灵魂是另一种定义?哪怕现在我也忍不住想:如果我有,相对于她的,我的一定是一具极其丑陋的、羸弱不堪的灵魂。

她是不喜欢我的,她永远都在说她自己的故事,从来没抱过我,不会问我冷不冷,夏天任我被蚊虫叮咬。这些我全不在乎,因为对于我来说她的故事太吸引人了,每个小孩应该都会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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