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少年心乱世界》(八)
师兄在被窝里反过来覆过去,像鏊子上摊的煎饼,又像热锅里的蚂蚁。最后,终于忍不住了,从被窝里爬起来,朝新媳妇儿扑过去。新媳妇儿呀了一声,轻声喊道,灯。师兄又义无反顾地扑向床头,噗地一声,把红蜡烛吹灭了。
本地风俗,结婚当晚的红蜡烛是要亮整晚的。崔宝珍和聂永财低声骂了一句,靠着窗户下的墙蹲下,两手不时地把耳朵捂一下。屋里的声音从门缝儿里、窗纸的破洞里流水一样涌出来。
……新媳妇儿说,哥,你别急慢点儿。师兄喘着气好像在找东西,却怎么也找不着,在哪儿呢?在哪儿呢?师兄焦急地喊。新媳妇儿噗哧笑了,你别急,慢慢的,就那点儿地方……床吱吱牙牙地响起来,新娘子小声哭起来。师兄一边用着劲儿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还哭?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新媳妇果然就不哭了,偶而哎呦一声,听起来不轻不重的。最后,师兄发起狠来,床被晃得几乎要散架。新媳妇儿连声叫着哥,师兄来不及应……师兄突然啊地一声惊叫,你为什么用针扎我?
崔宝珍和聂永财被师兄那声尖叫吓坏了,那几乎算得上是一声惨叫。那声惨叫把崔宝珍和聂永财从毫无头绪、漫无边际的暇想中拽回到寒冷而黑暗的现实中,就像梦游中的人被突然叫醒,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崔宝珍和聂永财撒腿就跑,最初几秒种完全是下意识的。等他们跑出师兄的院门,跑出狭窄的胡同,跑到大街上,冷风兜头盖脸地吹过来,才灵醒过来。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两人开始谈论刚才看到听到的内容。说着说着,裤子不可救药地被顶了起来,那种胀满的感觉,那种充满了力量又无处发泄的绝望,使他们心里升腾出一种强烈的要干点什么的情绪。崔宝珍说,二弟啊,咱们去敲振明嫂子的门儿吧。
振明嫂子的家和崔宝珍和聂永财他们家隔着一条胡同。正月里,家家户户都睡得晚。但振明嫂子家已经熄了灯。大门儿从里面插上了。
崔宝珍和聂永财本来想从墙头上翻过去,想一想自己是自卫队队员,还是光明正大地敲门儿了。敲了几声,振明嫂子应声出来了,大声的打招呼,呦,宝珍、永财兄弟来了,有事儿啊?
崔宝珍说,我们哥俩跟大娘磕头来了。聂永财跟着话音说,磕头来了。振明嫂子对着堂屋门儿喊,娘,宝珍和永财给你磕头来了。堂屋没有动静。振明嫂子说,俺娘可能睡着了,你俩先到西屋坐吧,外面冷。
崔宝珍和聂永财跟着振明嫂子进了西屋,振明嫂子点了灯,关上门儿,一笑,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深更半夜给人家拜年。聂永财说,大过年的,谁睡恁早?振明嫂子说,一个老婆子,一个寡妇,天一黑还不关灯睡觉?崔宝珍说,谁说你是寡妇?振明哥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振明嫂子哼了一声说,我当他已经死了。崔宝珍和聂永财没话说了。振明嫂子说,你们俩坐炕沿儿上吧,我得钻被窝儿,说着,和衣钻进被窝儿。
崔宝珍和聂永财坐在炕沿儿上找不出话说,四只眼睛在屋里看来看去。振明嫂子问,你们俩在我屋里找什么呢?崔宝珍咽了口唾沫说,看看你屋里藏人了没有。振明嫂子说,我屋里就藏了你们两个人,没有藏别人。聂永财说,振明嫂子。振明嫂子说不要叫我嫂子。聂永财改口道,杏花姐,你那天说我们俩随时可以敲你的门儿,是不是?振明嫂子说,是。聂永财说,你让我们敲你的门儿干什么?振明嫂子说,想干什么干什么......你们今天来想干什么?崔宝珍和聂永财赶紧说,给大娘磕头。振明嫂子下炕推两个人走,要磕头明天再来。把二人推出院门外插门儿的时候说,要是想着别的事儿,你们不能一块儿来。
正月十五扭秧歌,是碾头镇过年必不可少的一件大事。吃过早上饭,人们闹闹哄哄往镇中央的老爷庙前面去。老爷庙是个小庙,仅一间房子大小,泥塑的老爷像已经残破了,身上的泥彩也被房顶上的漏雨冲得红一道绿一道。老爷像前摆着一个香案,香案上放满了各式供品。
别看是个小庙,香火却是很盛,整日不断。老爷庙前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前是一块儿平整的空地。碾头镇谁家婚丧嫁娶请来说书的唱戏的、外面来的耍把戏卖艺的,都在这块儿空地上。过年的时候,碾头镇放焰火扭秧歌,也在这个地方。
秧歌队先在镇上游一遍街,用锣鼓点子招呼人。最后来到老爷庙烧香祈福放鞭炮。讲究完这些规矩,秧歌会才正式开始。
崔宝珍和聂永财在秧歌队里扮演的是两个傻小子。这两个角色有点儿像戏里的丑角儿,调皮捣蛋装傻充愣,可以随意跟其他角色开玩笑,甚至可以和观众乱开玩笑,是秧歌会里最讨人喜欢的角色。
打黄伞的是派秧歌的,有点儿像戏班里报幕的。谁先上场谁后上场由他说了算。谁先上场谁后上场,是有讲究的,不能乱来。先上场的是神仙。
打黄伞的是镇西头儿傻长顺他爹。长顺他爹是个歪嘴。长顺他爹往左歪着脖儿往右歪着嘴,一步三摇,边摇边唱:舜仙山上石头多……大家知道,下来出场的就是送子婆婆。送子婆婆下面是白娘子和许仙:白娘子和许仙下场后接着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后面是胡塗县令……这些角色上场表演的时候,崔宝珍和聂永财并不闲着,瞅空儿揪揪这个老头子的胡子,抓走那个老头子的毡帽。大家就笑起来。
崔宝珍和聂永财淘气耍宝是本色,又有一身戏服罩着,更是肆无忌惮。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又想挤到里面看,又害怕被他俩占了偏宜,在人群里你推我搡挤成一团。长顺他爹歪着嘴唱:
愁愁愁,
您听俺打伞的瞎胡溜,
正月十五没钱花……
两个傻小子就上场了。
崔宝珍和聂永财斜眼歪嘴,淌着鼻涕,一瘸一拐地上场了。顺着锣鼓点儿瞎走几圈儿,冷不丁开口唱道:
高高山上一棵麻,
两个知了往上爬,
一个知了爱喝水,
一个知了爱喝茶,
这个小曲儿咱不会,
唱个小曲儿咱走吧.
崔宝珍和聂永财扮相丑,唱得却不一般。本来平平常常几句词,从他俩的嘴里唱出来,如行云流水,余音半日不绝。人们都听呆了。崔宝珍和聂永财趁着这个功夫,朝人群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扑过去,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像受惊的麻雀一样,惊叫着四面跑开。秧歌会就算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