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霸王别姬》这部电影是一部宏大的史诗，似乎一切人世的悲欢，朝代的兴衰都浓缩在这几个小时的电影之中了。影片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当年师傅声情并茂地为徒弟们讲述霸王别姬的故事时说的：“讲这出戏，是这里面有个唱戏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活得太过随便了，墙头草随风倒的戏院老板那坤、烟雾缭绕中沉醉于美色猥亵男童的公公、惧怕练戏挨打而自杀的小癞子，还有那恩将仇报加入红卫兵的四儿，甚至是最后在批斗会上服了软儿的曾经的楚霸王。在这滚滚红尘朝代更迭的风起云涌里从一而终的，唯有程蝶衣。

这些时光匆匆之中闪现的路人甲乙丙丁不说也罢，世界之大，总得有些芸芸众生出来跑个龙套，不然如何表现主角儿的人性光辉？只是这部电影用放大镜将这些已然模糊了长相的平庸个体展现在观众面前，让我们看清他们的纹理，有时也会在他们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不禁悲从中来。

那坤和前朝的太监早已是没有骨头、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那样的生命毫无质量可言，那样的人似乎只有一张面孔，从你看他们第一眼，就知道他们的前世今生。那坤纵然也平平安安度过一生，可一辈子都向别人点头弯腰对得起自己吗？公公纵然也富贵荣华大半辈子，可晚年却变成了只会说“抽一根儿”的疯子，其实这样的生活倒是和原先没有太大差别，因为他从来就未曾清醒过。因为逃跑而畏罪自杀的小赖子，是程蝶衣成长之路的另外一种可能。生命之初，我们所有人都怀揣着梦想，意气风发，向着成功大步迈进。可是现实残酷得毫不留情，前进的道路往往太过漫长和艰辛，不断有人掉队，有人放弃，有人被诱惑，有人被淘汰，有人做了分母。适者生存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精品容不得半点瑕疵和污浊，只有坚定执着有信仰有追求的人才能够走到最后。多年后功成名就的程蝶衣听到冰糖葫芦的叫卖声，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最令人嗟叹的还是程蝶衣捡来的小四，出于对这个孤儿的同情，也深感于他学戏成角的决心，他觉得自己义不容辞，拯救小四仿佛就是拯救当年一无所有的自己。然而终究还是当年师傅一语中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当小四收拾好行李气冲冲地跑出家门，程蝶衣嘶喊着：“滚吧，一辈子跑你的龙套去吧！”四儿不屑的回过头，自信地说：“您这话在新社会说，我不信！我要是再跑龙套，对不起您的栽培！”有多少时候，我们也曾如此的傲慢和自以为是，却不知迈出门槛的那一刻双脚正踏上一条不归路。我已经看到了他的未来。从此以后小四的人生会是风风光光，不再被人瞧不起，不再做别人的跟班。当年文革中千千万万的红卫兵可能都如小四一样，长期被压迫、被忽视，突然间他们获得了无上的权利，压抑的人性得到爆发，于是开始以复仇的心态想要毁灭一切，这是一种可怕的、失控的能量，这种能量可以使人变成魔鬼。终有一天，当他两鬓斑白，回顾自己的一生时，可能会偶然想起师傅的这句话，这才恍然大悟，发觉原来自己终究只是文革这场浩劫之中的一颗棋子，自己这一辈子不过是在历史这个巨大的舞台上跑了一回龙套。当年，他这一生唯一有一次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他放弃了。人，如果不能自个儿成全自个儿，也就只好跑龙套了。

再说说楚霸王段小楼，戏里戏外他都是个硬汉。小时候为了师弟打抱不平，长大成角后宁死不向日本人屈服，为了心爱的女人可以舍弃自己的事业。他已经足够努力地生活了，而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让他自由演绎的舞台和一个温暖的家。比起“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他则要现实和聪明得多。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在戏里戏外穿梭自如，然而如此潇洒睿智英勇的楚霸王终也敌不过宿命。国民党来砸场子时，他最爱的女人满身鲜血亲生骨肉胎死腹中，他最亲的师弟被人带上镣铐抓走，曾经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他，也只好向这世道低下了头。不同的时代，他们师兄弟二人为不同的人唱戏，观众越来越粗暴，越来越不懂艺术。从前清的太监、袁四爷到日本人再到国民党，最不堪的还是文革时期，因为心灵的摧残要远远比身体的践踏更加可怕。批斗会上，段小楼针针见血地揭发程蝶衣，正如程蝶衣所说：“我早已不是东西，可如今你楚霸王也低了头，这京戏能不亡吗？”楚霸王都被逼得低了头，呵呵，倒也符合戏里的剧情。

菊仙是我非常喜欢的一个角色。如果说纵使霸王也有身不由己认怂的一刻，菊仙则是时时刻刻都奋力追求着幸福的。妓女不甘心被糟蹋嫁给情投意合同是“下九流”的戏子，这是这类片子惯有的情节，看到这里，也只觉得菊仙是一个龙套。然而，几个不经意的细节让我对这个人物肃然起敬。为了让蝶衣救小楼，她甘愿退出。当蝶衣从日本人手里救出小楼，小楼一口啐在蝶衣脸上愤愤离去，是她掏出手帕为蝶衣擦脸。是她拿出宝剑说服袁四爷救蝶衣。也是她在蝶衣昏迷着喊娘的时候将他像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失去爱子的菊仙把蝶衣当做自己的孩子，而失去母亲的蝶衣，也将同是妓女的菊仙当做了母亲，那一刻，无需更多的言语，人类最原始最纯粹的爱已经让人潸然泪下。最后的最后，她奋不顾身地从烈火中救出被小楼扔掉的宝剑，而自己却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这是段小楼讽刺程蝶衣的一句话，同样也是电影讽刺世人的一句话。这个真假不是以任何其他事物为标准，只以情感的付出为评价。而这一切复杂悲惨的故事，其实也不过只是源于一个简单的爱字。真正的爱是难得的，但确是一辈子的，无论世事变迁，沧海桑田，甚至伤神心碎，始终不可能完全被切断，可能爱终究是爱吧。

那张脸谱，戴上了，就怎么也取不下来。这浓妆艳抹，厚重油彩，终究障蔽不了人心的累累伤痕我本是女娇娥，有不是男儿郎终究此一生，不疯魔不成活如斗星目，盖不住内心愁肠百结人浮于世，躲不过的终究是凡心一颗霸王声嘶，良心早作古戏里戏外，虞姬已烟消云散

-----记程蝶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