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云（五）
张筱春难得看清杨九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笑意让他牙根痒痒。
他风雅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想爆粗口。
二人的眼光只来得及交错片刻，便被打断了。
阎老板的声音里明显有一丝慌乱，“杨九，什么二爷？”
杨九不说话，依然看着张筱春。
张筱春用尽全身力气才把自己恢复成平和冷漠的脸孔，展了折扇，慢慢从杨九身后走出来，“二位，初次见面，鄙人张筱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微微颔了首，举手投足间悠逸的姿容像是偶落人间的散仙。
明明是极有方寸的低头颔首，却让人感觉是在淡漠的俯视众生。
岳老板站起身来，写满怀疑的脸上掩饰不了慌张，“怎么可能？张家二爷不是很少出门吗？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而且和老九一起……”
嘴上是这样说着，但他心里几乎已经确认了，这就是张筱春。
不说别的，单是这波澜不惊的气质，便不是平俗之人可以伪装出的。
张筱春没理会他，看着阎老板，“看来上次的礼物薄了，未能讨您欢喜。”
此言一出，阎老板似乎又回到了上次见到三条小黄鱼的恐惧，双腿发软，嘴角哆嗦着，“不……不……不薄。”
“那……竹笺上没写清楚？”张筱春的语气温柔的要命，像是在哄一个叼嘴的小孩子吃饭。
阎老板的汗水都迷进了眼睛，粗憨的手拼命揉着，“清楚，清楚……”
“哦……”张筱春微阖了眸子，翘起嘴角，笑容潋滟如水，“那您就是……找死喽？”
他说话的语气竟有种说不出的俏皮，却听的人一身寒意。
阎老板终于崩溃了，肥硕的身子轰然瘫在地上，竟“哇”的一声哭出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哀道：“二爷……我就是想找这个看场子的撒撒气，我真没想得罪您啊……您绕我一命……绕我一命……”
他疯了一般，突然伸手扯住岳老板的衣袖，“都是他出的主意，是他说要给我出气的……跟我没关系啊……”
张筱春被他吵得心烦，转向门口，撅着嘴抱怨：“九涵，这儿好吵。”
房门瞬间被推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直冲进来，一拳下去，阎老板的哭嚎声戛然而止，软绵绵的瘫成一堆烂泥。
陪酒的几个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跑出去。
又几个人进来，手脚利索的把阎老板抬走了。
九涵走到张筱春身边，“整楼的客人都清散了，您可以随意。”
张筱春点点头，正要说话，耳边突然传来杨九嘀咕声，“有钱给阎老爷，有钱清场子，能不能把赌坊的茶钱结了……”
这么半天，杨九一直没说话，现在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张筱春刚才压下去的火蹭得窜上来，翻着白眼毫无形象的嚷了一句:“没钱！”
“哎你这就不地道了吧，我成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跟我一毛不拔，跟他们倒是大方……”
“你上次还去我家还喝茶了呢，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你知道多贵吗？”
九涵看了一眼自家二爷，又看了看杨九，默默的关了门出去。
俩人根本没理会这茬。
“那壶破茶统共也没有十片茶叶，我特么以为老郭家的泡茶丫鬟是偏瘫呢。”
“你管我几片茶叶，反正是好茶！”
“你好意思吗？”
“我怎么不好意思了，你再要钱信不信我送你三条小黄鱼……吓死你！”
“你别以为我不敢揍你啊!”
“你来啊，来啊!”
“我说你这人……”
“二位……要不先处置我……再吵？”冷不防响起一个小心翼翼又略带哀怨的声音。
两人同时愣住，侧头，看到了一张欲哭无泪的大脸。
杨九插着腰喘了口气，“岳老板，你怎么还在这？”
“我……也没人赶我走……也没人打晕我……就剩在这儿了……”岳老板的脸放大了他的生无可恋。
张筱春轻轻敛了嘴角，“岳老板，交友不慎不是大错，我派人送您回去，该怎么做，您比我清楚。”
“哎……我清楚，都清楚……”
岳老板捣腾着短粗的腿往门口挪，身后又传来张筱春淡淡的声音，“岳老板，下不为例。”
“明白……明白……”
他打开门，以和自己身形完全不符的速度溜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刚刚的吵闹被人打断，现在气氛莫名微妙起来。
张筱春转身撩袍坐下，脸上慢慢平静，细长的手指却把扇子抠的咔咔作响。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杨九站在那儿，耷拉着眼皮看他，闷闷的吐出两个字，“刚才。”
张筱春愣了。
杨九接着说：“就刚才……姓阎的说你比郭大少好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你是谁。”
他圆圆的脸憋的鼓鼓的 好像一戳就会爆，看来是肚子里的火马上要撒出来了。
张筱春本来也窝了一肚子火，见他这个样子，忍不住“噗”的笑了，“我不是郭少爷，还可能是别人，你怎么确定我是张筱春?”
杨九瞟了一眼张筱春祸国殃民的俊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长成这样，还能有谁?”
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张筱春突然觉得心情前所未有的好，伸着小脑袋的凑近他，“长什么样?”
“长得好看行了吧?你以为我哄你开心呢？骗我好玩是吧？”
杨九越说越气，刚才要不是自己反应快，差点被岳阎二人看了笑话。
这臭小子还好意思笑。
“一线天，你知不知道你生气的样子像个智障似的……”张筱春越笑越欢，漂亮的眼睛笑成一弯晓月。
看他越发得意忘形的笑，杨九终是忍不住气，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揪到自己面前，“你真以为我不敢揍你是吗？”
张筱春咬着下唇憋笑，完全不理会他的怒火，越凑越近，像个淘气的孩子，“你刚才怎么装的那么像啊，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你刚才怎么不发火？”
“刚刚当着外人，我那是为了造势，给你撑场子!给你留面子!你知不知道好歹啊?”
外人?
张筱春明眸一闪，“你说他们是外人……那你是……内人?”
杨九看着他的眼睛，莫名有点结巴，“你……别转移话题啊你……你你……别笑!”
“好……”张筱春伸手捂住嘴巴，然而笑声从指缝里溢了出来。
“你好好的!”
“哦……嘻嘻嘻……”
“你能不能别嬉皮笑脸的，我这儿生气呢!”
“好，我不笑……嘿嘿嘿……”
“张筱春!我真生气了!”
“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