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狂风降下
初冬总是安静又粗犷的。
在迷情的春天,风情的炎夏和温情的秋日之后,冬似乎显得有些薄情,像个异类。我走在冷风中,龟壳似的书包压得令人透不过气来,手中的笔记本被吹得“哗哗”作响。本想把粉色的本子抖一抖重新立起来,却不想越斗越软,只得作罢放回包中。想来这还是几年前考上高中时姥姥送给我的,嘱咐我好好学习,上个好大学她也就安心了。艳丽的嫩粉真有她的风格,庸俗又充满乡村气息,尽管她从很久以前就住在北京了,但似乎总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突然加强的风力,让我不由自主的裹紧了冲锋衣。
红绿灯突然发出欢快的“嘟”声促着我向马路对面走。眼角余光瞥见了一位穿着红袄黑裤的老奶奶。她红配绿的大袄子,想来应该是个从农村来看孩子的老母亲。她不高的个子和灰白的短发实在是人群之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位老人了吧。她走的很急,却不稳,一跛一跛的向着对面匆忙的移动着。矮小的身段拖着细短的腿在冷风之中,几乎快要被吹倒,她颤颤巍巍的倒着小碎步向前奔走。强劲的风迫使她不得不微微低下头,脚下稍有片刻的停顿,随即便又继续快步向前。
眼看没几秒的时间灯就要变红了,我快步向前,所幸只剩一条很窄的辅路便到院子附近了。那位老人与我进度相近。突然,一阵充满年代感的手机铃声惊醒了似梦中的我,“洪湖水呀…”一句铃声还没唱完,便被那个老人接了起来。大致是因为听姥姥唱着《洪湖水浪打浪》长大的缘故,突然对这个陌生老奶奶有了些莫名的亲切感。
“喂?”她洪亮的声音夺走了路人的注意力。冷风扑面而来,绕过双耳,消失于脑后。片片枯叶被肃风抬起,在空中旋了几圈后又径直落下了。
“啊,我在路上了。”她着急地回答。她快速交替的双腿并未因此而停下,那神态和语气让我似曾相识,但又不知来自何处。
她爬满褶皱的手微微颤抖着,“呼呼”掠过的大风拼命拽着她单薄的衣袖摇晃着,层层绒衣裹身仍觉的寒冷刺骨,可她却依然如旧,就像从未被这冽风袭击过一样,寸寸银丝被吹起,在斜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哎,你别着急啦!我马上就到了。”她一直如是重复着。她到底在同谁对话,我不清楚,也不需要清楚,但她语气中的热切和急迫我却无比的熟悉。大致也有这样一个身影,穿梭于寒风之中,奔波于车水马龙之上。
“姥姥你到哪啦?我想吃面条了。”
“哎,大孙女你别着急啦!我马上就到了!”
“你快回来嘛!”我撒着娇,一边在姥姥很珍视的硬皮本上画着我的大作。
“老太太您慢点走,小心别摔着!”隐隐约约有个路人这么对她说着。
“没事没事!我大孙女在家还等着我呢!”她的骄傲透过听筒传进心底,但年幼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她的温柔。
说来我同她到底有多久没有再通过电话了,可能已经久到我也算不清了吧。到底是什么使我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小时候,天天粘在姥姥身边,父母要把我接走的时候,我总会嚎啕大哭。我趴在公交车最后一排的靠背上,车轮每向前滚动一点,我向姥姥挥动着的双臂便加大一点幅度,唯恐她看不到我。我重复的喊着:“姥姥!我过两天马上就来看你!”她听着我的呼喊,也踉跄的向前追赶着,起初的速度还能让我们之间距离不被突然拉远,可慢慢的,我见她有些气喘吁吁,大致是体力不支了,便开始缓步向我挥手。模糊的视线中,我紧紧的盯着远处的姥姥,她在马路边上望着我,我离她越来越远,她的身影也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
时间水一般的流着,懵懂少年已亭亭玉立。
忽然之间,我开始嫌她土了,嫌她跟不上潮流了。我每次去看她,她总会给我买很多艳丽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儿时我最爱穿的风格。不知到底是因为青春期的叛逆,还是太久不和她相处,我竟当面对她为我精挑细选的礼物表现出了厌恶。她的嘴角本在幸福的高度上停留,却突然之间如泄了气的小气球“呼”得降了下来,月牙般的眼尾如孩童般的雀跃欢欣渐渐消散,最后只留下了一抹伤悲。她的眼瞳之上微微泛起白雾,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扯起了一个糟糕的弧度对我说:“没事儿,不喜欢就我穿吧。”我点了点头,无动于衷。
“哎,师傅等等!”那个老人对一辆似乎是要开走的公交车边追边喊道。她一跛一跛的快跑着,做着最后一段路程的冲刺。司机也许是听到了她的声音,本要启动的汽车又停了下来,那个老人在疾跑过后便慢了下来,顺利的登上了车,扶好了把手,对司机憨厚的笑着。冷风肆虐的剌着脸颊,我不知何时停驻在了红绿灯之下,望着这一切的发生。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姥姥的电话。她的声音,跨过大半个城市,冰冷的金属背壳像是幻觉那样,突然变得温暖,一瞬后又消失不见。
风吹动我的发丝,它们胡乱拂过双眼。不知是因风沙还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泪水溢出眼眶,在干燥的皮肤上留下了一条温暖的小路。
狂风还在袭击着这座城市,上空盘旋的温柔,虽然不能穿越低空中的寒冷,却仍将北京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