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遇见过死神的表亲在夜色里给你擦鞋?
在金瓶梅里,最让我感觉惊心动魄的一段,就是作者不厌其烦地写周守备买潘金莲的那个过程,一遍又一遍的讨价还价,一次又一次地将成又不成——八十两,九十两,九十五两,终于到了一百两,“明天就拿一百两去吧”,买主(周守备)说,他可一点都不缺钱,他可愿意花这个钱。
但是,去办事的家人偏又说“还有赏银五两呢,”那么一共是105两,他说做生意要还价,要晾那王婆几天,天下有这么替主子着想,替主子省钱(犹如省自己的钱一般),不怕麻烦不怕跑腿,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忠心奴才吗?
没有的。
后面的故事也证明他压根不是那样的人,那么,为什么偏偏在买潘金莲的这个过程中,这奴才是如此起劲地上蹿下跳跑东跑西爱买不买表现的如此活跃呢,只能说,这是天意。
这一段写作是一个残忍的过程——你是知道结尾的,潘金莲必死。但是,在她的“必死”之前,竟然还有那么多次生还的可能呢,那是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都是可以幸免于难的环节。但,每一个环节都被作者写到了,写破了,避无可避,只能迎头冲上去,迎接武松,也就是迎接死神,或者说,迎接宿命的到来。
作者是恨她吗——恨之入骨?还是爱她呢——爱入骨髓?或者说爱恨交加,那种情绪如同雨点般鞭挞呢?反正心中假如没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感情在翻腾的话,作者是不会写的那么细致入微,带着解恨,认命,痛惜(有吗?),回天无力的饱满情绪去书写这一切的,写一个必死的人,绕过了一起又一起可以活下去的短篱笆,最终,终于如愿(如谁的愿呢),落入了深深的命运的陷阱里。
这让我想起一件真事儿。
那时候我给某杂志写非虚构故事稿,于是就有一个女人“慕名”来和我倾心事。前半段,是一个挺乏味的婚内出轨故事,一个悲伤的原配――也就是叙述者本人,一个负心汉,一个“小三”,说着说着说到了中段,说小三儿逼负心汉离婚,用假自杀来逼,最后却弄假成真,那人真死了……
听到这里,原本昏昏欲睡的我蓦地惊醒了,坐直了,我听着她那一长套自然主义的叙述:原本小三儿是不会死的,不会弄假成真的,但是,她发短信给负心汉时,那男的因为她常常嚷嚷着要自杀,一次都没真死成,也就没当回事儿,在他赶去她那儿的途中,还和她通了一个电话,边打电话还边在路边擦皮鞋。
那时候路上有擦鞋摊,亦是流动的,反正就是那种背一个擦鞋箱就可以开张的路子,没想到那天那个擦鞋的极热情,服务可周到,别人擦15分钟差不多了,但是他足足擦了有半个多小时,擦了还给上油,抛光,笑眯眯东说西陪聊天,多聊了足有五六分钟,说“老板图你下回生意”,“老板”也觉得是捡了个便宜,平时哪有这服务?
但是,就因为这个便宜,他误了去小三那儿的最后一班车,误车本来没什么,但那小三是算好她到他那儿的时间的,真的在家里开了煤气,另外,小三儿的室友本来是应该在某个时段——也就是她刚刚开煤气之后的几分钟后回家的,因为她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到家的嘛,但,偏偏室友那天被人拉去吃宵夜了,那人可是从来都不吃宵夜的,就那么一次宵夜,耽搁了回家救她,那女人原本完全可以不死,因为每一步都计算的非常精准,无奈只漏算了一点,那就是她的宿命,她必死。
这倒不是因为她是小三,她是原配也是该在那个情境里死的,犹如潘金莲必定死于武松刀下一般。
这个故事听起来太假了,太不像真实生活里发生的了,但,唯其如此,才让我相信这是真的,是叙述者这样的女人所编不出来的。马克吐温说过,生活中真实的故事为什么有魅力,因为它们毫无逻辑可言,但是小说,戏剧,电视剧之类,编的故事往往都是有逻辑的。
有逻辑的故事可往往比不上那毫无逻辑的故事有魅力。
另外,叙述者和她的老公——那个负心汉,原来还有和好的可能,还有白头到老的可能(不是有人说,婚外恋是婚姻的润滑剂吗,他们大概原也是打算“润滑”完以后再回归家庭,再与子偕老看夕阳的),但,现在因为另一个人的死,让这一切都变得绝无可能了。
所以,决定命运的是什么?是性格吗?是情商吗?是智慧吗?可能是,也可能完全不是,关于这些,潘金莲和那个小三儿肯定不同意。
或许决定命运的是“偶然”。而这个“偶然”,不是“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你的波心”的那个偶然,这个“偶然”,是命运本身。
决定命运的,永远是命运本身。
另外我对故事里那个擦鞋的,饶有兴趣。在我看来,他简直就是死神的分身,至少,也算是死神的表亲。他笑眯眯地站在夜色里擦鞋,笑眯眯地把污垢擦净,他也笑眯眯地把一个人的生命,从这个世上悄无声息地给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