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孤独患者

【文字之光】| 无名英雄

2020-05-31  本文已影响0人  亦清也

(一)

星辰无涯,皓月当空。

1941年九月,长沙城外某处高地。

今晚,月如灯明,夜比海深,周围安静的出奇,不时传来小声窃语的交谈声。

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舒城背靠着一颗残缺不全的大树桩坐在地上,一杆老旧步枪紧紧靠在胸前,他的嘴里嚼着一截灰白色的草根,眼睛盯着不远处正在燃烧的、暗淡的火焰。

不时地四处张望,或许是饿得头昏眼花,又或许是小五子的死对他打击太大,此刻,他有点恍惚。

他见过无数死亡,可从来没有想过,死亡会离得他这么近。

小五子天天叫着他哥,他把他当作亲弟弟一样看待,五子没有了亲人,便把他当作了亲哥。

他不怕死亡,可他见不得死亡。

不过打仗,终究是要死人的。谁会猜到,下一个死的会是谁?

下午,鬼子一波冲锋被打退后,阵地上又多了十几具横七竖八的战友尸体,而十六岁的小五子是被炮弹炸死的,就在他的身旁。

那时,鬼子正一个劲儿的涌上山头,他趴在战壕里忙不停的换弹,瞄准,扣动扳机,只见前方一个个身影应势倒下……

硝烟四起,枪弹无眼。

小五子弯着腰从远处跑过来,经过他身旁的时候问道:“哥,鬼子真是发了疯,不知道要冲到啥时候,你还要子弹么?”

“不要,别打扰你哥。”他眯着眼,向一个鬼子瞄准。

刚说完这句话,只听得一声炮响,他震颤了一下,身上竟覆盖了一层层鲜红的泥土,他脑袋嗡嗡嗡地响,转过头去,只见小五子躺在地上嗷嗷直叫,他听不清小五子在叫着什么,只见小五子缺胳膊少腿的在那儿痛苦的哭喊,半截腿不知道被炸飞到了哪里,可半截手臂却在他的脚下,手指还动了一动……

他张大着嘴巴,眼睛里透露出不相信,他惊呆了,但随即就反应过来了,冲向小五子。

近了,便听清了,“哥,哥,我的手不见了,哥,我腿也不见了,好痛,好痛啊,我还没娶媳妇儿……”

他哭喊地安慰着:“没事儿,五子,手在这儿,手在这儿。”他边说着,边把那半截手拿过来给小五子看。

“哥,那我腿呢?”

他环顾四周,大声叫道:“五子,我这就去找,哥这就去给你找。”

说着便欲起身,小五子却用仅有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哥,我,我快死了……”

他看着他,声泪俱下,大声呼喊着:“连长,连长。”可他突然想到,连长几天前就在一场战斗中战死了,身体被打成了一个筛子。

“医务兵,医务兵,老高,老高……”可唯一活着的医务人员老高正受着重伤,躺在临时医务室里的担架上等死。

“哥,我,我我……”

小五子慢慢地声音小了,一阵阵抽搐着,一股股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他崩溃了,他使劲儿用双手抓着头发,扯啊扯。然后抱头痛哭,手臂上青筋爆出,眼泪,鼻涕,口水,混在了一起,滴在小五子血肉模糊,残缺不全,黑不溜秋的大腿上……

不一会儿,或只是一瞬间,小五子停止了抽搐,口中的血也不再往外冒,似乎是血流干了。

小五子死了,可眼睛却睁得老大。

他才十六岁啊,他还没来得及娶媳妇儿呢?他们家就剩下他一个人了,老天也要把他收走吗?

“小五子?小五子!”

苍天无眼,战争无情。战场的声音他听得很清了,一股股烧焦的皮臭味儿也随之扑鼻而来。

他用手轻轻地将小五子的眼皮抹上,随即提起步枪加入到激烈的战斗中……

长沙保卫战中某处日军重机枪阵地

(二)

“阿城,阿城。”

一个身穿破烂不堪的军装的中年人摸了过来,小声叫道。

“排长,我在。”舒城轻声应道。

“有情况没?”

“没有,暂时没有发现敌情。”

“好,告诉你一件事儿,老高不行了,他想见见你,快去吧,我来替你守着。”

“好。”说完,他便急忙朝着那个用树枝搭建的临时医务室跑去。

当他跌跌撞撞地跑进“医务室”的时候,老高已经断了气,周围站着好些人,铁青着脸的三排长,正在擦泪的新任班长,杵着木棒、瘸了腿儿的机枪手,还有瞎了一只眼、骂骂咧咧的连长警卫员……

一堆人挤在那个小小的“医务室”里,或许除了放哨的几个外,他们连就只剩下这不到二十个残兵弱将了。

新任班长看了看舒城,然后又看向三排长轻声说道:“排长,现在连里就你和一排长职务最高了,要不叫个人去替了一排长,把他叫回来,咱们开个小会吧!”

三排长沉闷着没有作声,过了一会儿,他对着身边的小李说道:“小李你去把一排长替回来,在老树桩那里,轻点儿。”

说完,小李就跑了出去。

之后有几个人就匆匆忙忙把老高抬到了外面,随即又挤了进来,然后一个个默不作声。

小小的医务室里挤慢了人,此刻安静的要命。

不一会儿,一排长到了,众人让开了一条道,他挤了进来说:“三排长,你资历高些,你组织着开始吧!”

三排长望向了舒城说:“阿城,连里就你会写字,而且那天是你和连长一起去团里的,情况你比较熟悉,你先来说说情况吧!”

“好。”舒城扫了一眼众人,他突然一怔,好像想起了什么。接着他顿了顿,清了一口嗓子,开始说了起来:

“本来团长交给我们连的任务是坚守阵地三天。连长信誓旦旦地对着团长说,就算是剩下一个人,也要战到最后,我们连可没有一个孬种!因为鬼子来得太快,为了便于行军和抢占时间,连长就让我通知连里每个人只带三天的口粮”

听到这儿,众人脸色开始变得难看起来。而舒城继续说道:

“可如今我们已经坚守了五天,三天的口粮早就吃光了,武器弹药也所剩不多,最主要是附近几个山头,前两天还能听见猛烈的枪炮声,可这之后就没怎么听到了,怕是其他山头阵地都已被鬼子占领。要是这样,我们就是孤军奋战,连退路都没了。”

说到这儿,里面的人面面相觑,一个个小声窃语起来。

连长警卫员哭着说:“要是连长还在就好了,就可以带着我们突围了,是我没有保护好连长,呜呜……”

“哭个球。”三排长厉声道。

“妈的,舒城,你个龟儿,任务说是三天,可今天都第五天了,你咋不早点说?白白害死了这么多弟兄,亏我把你当兄弟!”一排长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抓住舒城的衣领向他吼道。

一些人也附和起来,矛头直指舒城。

机枪手也抬起木棒狠狠地打在舒城的背上,由于瘸了腿,没站稳,竟一下子栽在了地上。

舒城胆怯地说:“连长在团长面前宣了誓,说要战至最后一人,并没有说守满了三天就撤退。

后来出了团部,连长还跟我讲,此战怕是回不去见团长了,他还说,当年南京城外就是因为军队涣散,没有坚决抵抗,所以很快丢了阵地,鬼子疯了一般地冲进了南京城,开始了大屠杀。

他说现在我们面临同样的局面,长沙城里的政府机关和百姓正在组织撤退,能多坚守阵地一分钟,哪怕最后守不住,长沙城里的百姓就能少一个被屠杀。

哪曾想,第一天战斗,连长就牺牲了,你们也看到了,连长被子弹打成像筛子一样,我想的是为连长和死去的弟兄,无辜的百姓报仇。况且这几天,坚守阵地,天天激战,也杀红了眼,谁会想起那个坚守三天的破命令。”

最后他补了一句:“连长的归宿也算我的归宿吧!”

(三)

“你想死你留下,你拖着我们给你陪葬吗?”一个戴着被炮火削掉半边帽子的人向他质问道。

随即又有好几个附和起来。

三排长瞥了那个人一眼。再环视众人,叹了口气。

而舒城低着头不再作声。

之后三排长对着一排长说道:“一排长你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你忘了当初你来当兵是为了什么吗?”

一排长有苦说不出,他当兵只是觉得能吃饱饭,没想过保家卫国,更没想到要去死。但此刻也慢慢松开了舒城的衣领……

新任班长走到舒城旁边,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道:“我不怪你,来到这个山头,我就没想着再活着回去。”

三排长环视众人,此时也道:“国难当头,男儿理当保家卫国;以身殉国,是军人无上荣耀!连长牺牲了,一百多位弟兄也牺牲了,而我们还活着,只有战斗的道理,哪有苟活之心!连长待我们不薄,国家人民对我们予以期望。连长说我们连没有一个孬种,他在等着给我们开庆功宴,谁想缺席,谁就走吧!事以至此,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放手一搏,死得轰轰烈烈!”

经过三排长的激情演讲,一下子众人热情高涨,躺在担架上的几个伤员也蠢蠢欲动,挥舞着孱弱的手臂,众人纷纷喊出:

“宁战死,勿苟活!”

“杀鬼子,给连长报仇!”

“去TM的小日本儿,拼啦!”

“为死去的弟兄和乡亲们报仇!”

……

呼喊声响彻天地,久久没有停。

小鬼子们向来不擅长晚上作战,此刻估计都已入了梦乡,不知是否会被惊醒呢?

而舒城流着泪,心里默念着,连长,等着我,我马上来了;小五子,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对不起;还有老高,活着的兄弟们……

三排长此时走到舒城旁边,对着他说:“连里就你会写字,你把咱们连的事,还有咱们名字一一记下来吧!明天一战,定是最后一战,我们两天没吃饭了,弹药也不足,突围已经不可能了。”

班长也道:“能突围出去也定跑不远,还不如好好睡一觉,明天多拉几个垫背的,好上路。”

他含着泪,哭着对三排长和班长点了点头。

三排长已经四十多岁了,摸着舒城的头说:“阿城啊,不要哭。我有一个儿子,两年前他战死了,他才19岁,但我为他感到骄傲。他妈不知道在哪儿听到了噩耗,心脏竟受不了,便随之去了。而我一滴泪未流,想着不把鬼子赶出国门,接下来不知道有多少妻儿老小会哭,会受罪!”

我为你感到骄傲!

(四)

长沙会战真实照片

之后群起激昂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一个个走出“医务室” ,向各自休息的地方而去。

此刻很静,静得让人窒息。

舒城搬来一个残破的桌子,铺上了一张发黄的纸,在暗淡的灯光下,他执笔写下:

        xx集团军xx军xx师xx团x营某连全体官兵,连长xx及以下一百四十人奉命坚守阵地,即xx山地。至第五日晚,弹尽粮绝,身陷重围,仅存一排长xxx、三排长xxx及以下班长xxx,机枪手xxx,连长警卫员xxx,传令兵舒城……等二十余人。全体官兵慷慨激昂,同仇敌忾,决定战至最后,英勇赴死,以报国恩!
        四一年9月x日晚
        传令兵舒城

写完,他就将纸折叠起来,放在胸前的口袋里,走出了“医务室”。

他躺在地上,望着天空,繁星点点,这样的夜晚可真漂亮。他突然想起了他爹娘,他们身体应该还好吧!

爹啊!娘啊!请原谅我的不孝,若有来生,我定当殚精竭虑,赡养二老。

他忽然间又想起了她。

他很想知道,当他的名字滑过她的耳边,她会想到什么?

他的慌言?他的不告而别?还是他两年来的杳无音信?

他和她的婚姻是由他父母一手包办的,在那之前,他从未见过她,自然他不会那么轻易就爱上她。

他不想被封建社会里的条条框框所束缚,封建王朝灭了都近三十年了,新文化运动也都过去了那么多年,他和他父母终究不是“一路人”。

他上过学,接触过很多新事物,他有新思想,他想追求自由,想拥有自由的婚姻。

在大婚的晚上,他逃走了。

他走之前,给她留了一句话,他说:“我想出去转转,等会儿回来……”

他转着转着,竟转到了城外街头处一个征兵处门口,想着最近听到的消息,军队又打了败仗,死了好多人。

他有一丝爱国情怀,心底里的保家卫国思想开始萌芽,他毫不犹豫,没有停留,快步走了进去……

转眼之间,已过了两年,他跟着部队征战四方,吃过败仗,也有过胜利。时光终是乱了年华,岁月也将往事一一尘封。

她还好吗?已经改嫁还是独守空房?

光阴匆匆流逝,不知不觉带走了很多东西。夜里,他独自彷徨,负着轻伤,忍着刺痛,努力寻找着过去的一些回忆。

可那些过去的,也悄悄地在岁月的磨合中变成了模糊的记忆,偶尔会在脑海中浮现,一片一片,还得努力拼凑,才能合成一幅完整的画面。

他遗憾的回头看了一眼,满目疮痍,看到的是惨烈的战场,闻到的是浓浓的硝烟。他在心里窥见着那些走过后留下的脚印,慢慢的变淡,是不是一切都回不去,就这样不再遇见了呢?

是的,不会再见了。

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国难当头面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呢?

(五)

喝过桌上冰冷的烈酒,吹过路口夜晚的冷风,有过战场壮烈的嘶吼。

而牵不住的手,留不住的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落落,飞向长空……

谁不像他一样呢?

就像那年那日,他站在街头,看着征兵处,终究没有停留。

他叫舒城,可还有很多无名英雄。

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初晨。

他看到了连长在喝酒,几个大桌子上摆满了庆功酒和肉;他听到了小五子叫他哥,并朝着他跑来,而老高正拿着一个注射器微笑地看着他,该打针了;一排长、二排长、三排长和班长们、弟兄们围在桌子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热闹非凡,好像人都在,一个不缺。他没有停留,快步走过去,加入了其中……

中国军民庆祝长沙保卫战胜利场景

特别声明:故事情节、人物设定均为虚构。

但谨以此文,缅怀英烈,纪念在抗战中牺牲的众多无名英雄!


故事背景:

长沙保卫战(又称长沙会战,1939年9月-1942年2月)是抗日战争期间,中国军队与侵华日军在以长沙为中心的第九战区进行的三次大规模的激烈攻防战,是抗战爆发以来中国军队第一次以武力迫使日军回到原战略态势的战役。 长沙保卫战的胜利,沉重地打击了日本侵华军队,振奋了全国人民抗战胜利的信心,极大地提高了中国在世界反法西斯阵营的地位。

史料记载:

第一次长沙会战

日军战史称:“中国军队遗弃尸体约44000具,俘虏约4000名,缴获主要武器火炮26门、机关枪约270挺。我方伤亡为,战死约850名,负伤约2700名。”

第二次长沙会战

据《第九战区第二次长沙会战战斗详报》中国军队损失:军官负伤1310人、阵亡760人、失踪421人合计2491人;士兵负伤33793人,阵亡22667人、失踪11066人,合计67426人,湘北战场总计损失士兵69917人。

第三次长沙会战

由于战后统计,日军与我军统计相差甚大,故只列如下:据《第九战区司令长官部战斗详报》,中国伤亡失踪:官佐1191人、士兵28658人,共计29849人,毙伤日军56944人,俘139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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