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夜
《七步成诗的曹子建》
叶嘉莹先生曾评论:在建安诗人中,曹操的诗,古直沉雄,从不雕饰作态,代表了建安诗风转变中较早的一个层次。
曹丕的诗,以情韵和锐感取胜,辞采则介于文质之间。
而曹植的诗,辞采华茂,注重技巧,开启了从魏晋到南北朝齐梁之间一种诗歌发展的新趋势。
也就是说,从曹植开始,诗歌在艺术性上从自发走向了自觉的阶段。
曹植,字子建,是魏武帝曹操的儿子,魏文帝曹丕的弟弟。他是一个纯情善感,才华横溢的人。他的诗歌风格是随着人生境遇的变化而变化的。
曹植才思敏捷,从小就得到父亲的宠爱,几乎被立为太子,以致后来他的哥哥曹丕继位并篡汉之后对他深怀猜忌,处处加以压制和打击。曹丕死后,他的侄子魏明帝曹叡同样压制他,因此他郁郁寡欢而死,死的时候才四十一岁。
曹植的诗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早期意气风发,多姿多彩;中期初受压抑,激愤不平;晚期则多用象喻的方法抒写心中郁闷。
《白马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宿昔秉良弓,搭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 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这首诗是曹植早期代表作。它除了才情与辞藻之外,还表现出一种很强的气势。这种气势,往往是依靠诗歌的思想内涵,以及它的章法、句法、口吻和语法结构,才能够传达出来的。
曹植能写出这么意气风发的诗作,一方面是因为生来天分很高;另一方面因为年少多才,受到父亲宠爱,对前途和功名事业充满了自信和勇气,所以他早期的诗也都带有很强的气势。
从内容上来看,这首《白马篇》塑造了一个热情自信、视死如归,渴望为国家建功立业的游侠少年。
从结构上来看,作者在描写少年的身手与志意时,用了很多骈偶的句子,如“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等。有意识地运用大量对偶来进行描写,在魏晋以前的诗中还是不多见的。这样就造成诗歌的气势恢弘、慷慨激昂、音律感十足。
这些不仅仅是对偶,而且是一种“对举”。凡对举都是是两个相反的极端,或者是一南一北,或者是一上一下,或者是一朝一夕,两者之间可包容一个极大的空间,于是其中就形成一种“张力”,从而作成了气势。
中期,曹植的生活环境发生了变化,因为他的父亲最终选择了他的哥哥曹丕做继承人。而曹丕对兄弟们打压极为厉害。
这个时期曹植写了有名的《赠白马王彪》以抒发心中的愤懑。
这一组诗写得凄惨悲哀,与早年意气风发的作品大有不同,但在气势上却与早期作品一脉相承,在技巧上也有所发展。
赠白马王彪 并序
黃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每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轍登高冈。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纤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鴟梟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反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躕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沒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猎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忧思成疾疫,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慮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愛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这一组诗分为七章。由于在章法结构上体现了作者感发进行的线索,先后次序是不可以颠倒的。
首章“谒帝承明庐”和次章“太谷何寥廓”,是叙述感发的起源。作者从离开洛阳写起,写对城阙的回顾眷恋,写道路的泥泞难行,融情于景,其中已经潜伏着心中难言的悲愤。
三章“玄黄犹能进”引出了与白马王曹彪离别的主题。诗人现在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国途中可以和弟弟曹彪同行,可是又被那些小人干涉,不得不分道而行,因此感情逐渐激愤起来。
四章“踟躕亦何留”转而观赏路上景色,所有景色都有喻托的含义,悲愤的感情步步深入。
五章“太息将何为”是伤心兄长曹彰之死,进而对自己的前途也感到悲观失望。六章“心悲动我神”在悲痛中強自挣扎,故作旷达,但又用“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两句将旷达全部否定,这又是一个顿挫。
末章“苦辛何慮思”,悲哀已无以复加,由此产生了对天命和神仙的怀疑。“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两句的口吻意味着与白马王曹彪的这次生离也就是死别了。
在这一组诗中,作者的感发是递进式的。开始,他强自抑制着心中的激愤,用了不少比喻和象征的手法。但随着感情越来越激动,表现方法也从比喻象征发展到直抒胸臆。
配合这种递进进行式的感发,他在每一章的开头与上一章的结尾处采用了蝉联的方法。这种修辞方法又叫作“顶针”,作用是使长诗的气势不断,在内容上虽有转折顿挫,但感情的发展却保持着越来越强烈的势头。
这一组诗的感情比《白马篇》更深沉得多。可是诗人那种以“气势”取胜的特点仍然没有变,喜欢用骈句的习惯也没有变。
明末清初的学者王夫之在他的《姜斋诗话》中说:“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
这话虽然对曹植大有贬义,但却说明了一个客观事实,那就是曹植的诗歌,讲究艺术技巧,注重人工的巧思布局,所以便于后人学习模仿,因此他那些华美的辞藻,声调、骈句、修辞方法等,就导致了后来齐梁诗歌绮丽雕琢的风气。
诗评家们历来认为,第一流的诗歌都是自然流露的,作者在创作时根本就没有特意雕饰之心,像《古诗十九首》就是如此。
然而从建安时代开始,诗歌有了独立艺术价值,诗人们对诗歌的结构有了自觉地追求。
用历史的眼光来看,中国的诗歌如果不经过这一阶段在艺术上的自觉和反省,就不会有后一阶段的飞跃和发展。齐梁诗风虽然遭到大家的反对,可是它为近体诗奠定了基础,带来了唐代诗歌的兴盛繁荣。
从这个角度来看,曹植“立阶级以赚人升堂”在诗歌史上实在是一个很重要的贡献与开拓,也是他受到后世推崇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同时,曹植只是开了后来绮丽雕琢的风气,他的诗本身并不乏建安时代的风骨。能够流传千古,也是因为他的诗是内外兼修的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