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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粲别传

2018-07-03  本文已影响224人  秀树奇峰

楔子 荀彧之死

建安十七年 许都 荀府。

“报大人,丞相派人请您移步相府,说有要事与大人相商!”  

一个中年儒士站了起来,摆了摆手,说道:“我马上便到。”这儒士身着华服,眼神坚定,一举一动中都带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他便是大汉侍中、守尚书令的荀彧,世人美之曰“荀令君”。荀彧虽为汉官,但鲜有人不知道他和曹操之间的从属关系,一些不满于曹操的名士甚至在背后议论荀彧与曹操的掾属关系。

送走了小厮,荀彧就在屋子里踱起了方步,一旁的荀夫人也不免焦急了起来,说道:“老爷,怎么还不去准备动身,丞相既有要事相商,您也不能耽搁了呀!”

 荀彧摇了摇头,叹道:“夫人,事情如何那般简单!这两天董昭一伙人整天在丞相府打转,我又怎能猜不出他们想干什么,无非是想让主公加持九锡,晋封魏公!”他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他这次叫我去必定是要问我对此事的看法,其实我如何回答又有何区别,他不过是要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忠心于他罢了……”

 荀夫人似乎有些犹豫,又有些试探性地问道:“那您何不就顺从了丞相的心意,反正这大汉的江山……”

 “别说下去了!”荀彧望着门外散落的枯叶,眼神仿佛更坚定了,“颍川荀氏世受汉恩,我荀彧又身为汉官,食君之禄,如何可对这不臣之事不闻不问!再者,丞相与我恩若兄弟,我又如何能让他做此为后世讽骂之事!”

 荀夫人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凄凉地说道:“您的意思我明白,我再说什么恐怕也是多余的了,只是希望您别忘了荀粲这孩子,他还只有三岁,我不想……”

 荀彧转过头来,眼神向内室望了一瞬,旋即说道:“荀粲这孩子确实令我放心不下,不过现在已经由不得我了!夫人你莫要多言了,我自有定夺。”

 荀彧走了,荀夫人望着落叶出了神,她心中有一份说不出的哀伤,亦是一种强烈的恐惧,她可能再也见不到她的丈夫了。同时,不可奈何之情又占据了她的心灵,忽然,她觉得她的丈夫就有如这风中的落叶一般,归往何处,总是身不由主的……

许都 丞相府。

“荀彧参见主公,不知主公急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文若啊,难道你是真的不知?”曹操似笑非笑地说道,“罢了!公仁,你来告诉他吧。”

“是,主公。”董昭应道,“文若兄,是这样的。我与钟元常兄、陈长文兄等人商量,认为以主公之名望声威,应当着手进爵国公,并加九锡,以彰殊勋。找兄前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不知文若兄以为如何?”

荀彧听罢,似连半分的犹豫都未曾有,眼光自然地注视着曹操,而又异常坚定地说:“主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

一旁的董昭听着冷汗直流,忙说:“文若兄,别说了!别说下去了!”也就在同时,一个平和中带着威严的声音响起:“说下去。”

“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说完了?”

“禀主公,说完了。”

“好,知道了,你回去吧……”曹操的语气似乎包含着极为复杂的感情,有遗憾、愤怒、不甘、难过,更是有一种无奈,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没有改变一些东西,而荀彧与自己亦是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再也回不到过去的鱼水之情了。他沉思了半刻,接着说道,“回去代向夫人问好,记得你前两年刚添了个儿子,我曾和蒋济看过他,他也说这孩子眼神绝非常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带来我府中,你知道我喜欢夙慧的孩子,像秦朗、何晏他们……”

“多谢主公美意,但那孩子倒是很依恋他的母亲。荀彧告退了……”

许都 荀府

 “老爷,您回来了!”荀夫人激动地说道。只见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绕着荀夫人玩耍。荀彧向夫人点了点头,眼神恰与那孩子相接。突然,他的内心闪过一丝恐惧,那似乎不仅仅是一种悲哀,更是一种无奈,在这一瞬间,他感到这个孩子将会承受与自己相类的命运。他不敢再继续待在这里,有些失神地向书房走去,甚至连荀夫人之后的问话都没有听见。

 荀彧来到了书房,拿出祖父荀淑所传的论语批注,上面写满了自己少年时学习的体悟,亦是让他忆起了幼时目睹的党锢之祸中父辈与祖父的风姿。忽然,他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那似乎代表了一种满足与肯定。他坐下,又站起,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得,从书架深处,拿出了一个锦盒,并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荀粲这孩子,他眼神中流露出的那份机敏与聪慧,是多么的令人著迷!日后他的成就必然会远胜于我,可惜恐怕没有人能引导他。唉……何必要拒绝主公的好意呢……可是,为什么我又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

许都 丞相府

 “报丞相,荀府来报,荀彧大人昨天晚上犯急病过世了!”

 “知道了,下去吧……等等,通知阮瑀和陈琳替我写份悼词……”

 曹操的语气中并没有一丝惊讶,甚至,没有一丝哀叹。一切似乎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慢慢走回了书房,关上了门,静坐在书桌前。一炷香慢慢燃尽,惊人的变化也发生在了曹操身上,他的头发竟一点点地变白了,不过一刻,就好似老了十余岁。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上神奇的变化,只是用一种很沉重的语气自言自语道:“两年前,我曾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但文若,这话对于你也一般,若我没有你……这么多年了,我本来以为你会变,没想到你却比以前更执着了。这一家一姓的天下当真有如此重要吗!我就败给了这般虚伪的名教吗!我不服!”曹操忽然用力捶打了一下桌子,接着,却是一种近乎妥协的语调,“罢了!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

第一章 庄老之徒

建安二十五年十月 洛阳

 “粲儿,今日是否好好用功?”

 “自然,娘亲。”只见这个十多岁的大孩子赶忙将手中的书藏起,翻开一本《论语》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对了,娘亲。今天是什么日子呀,外面敲锣打鼓的这般热闹?”

 荀夫人楞了一下,好似突然想起了什么,许久才回过神来,有些伤感的说道:“小孩子知道那么清楚有何用,不过是曹丕大人接受汉帝禅让罢了。”

 荀粲随便答了一声,但心里觉得母亲将这事看得太重了,不过就是朝代的更替罢了,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他暗自想道。待得母亲走后,荀粲刷的一下扔了手中的《论语》,拿出了刚刚藏起的小册子,翻开只见题名两个大字“胠箧”。“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到底是庄生,说到好!说得好!”

太和三年 洛阳 荀府

 “粲弟,我颍川荀氏乃当世儒学大宗,你为何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去言说那老庄虚无缥缈的道!”

 “呵。仲兄此言差矣。我倒笑你熟读孔孟,把圣人的糟粕都给吃完了!子贡说老师讲授的人性和天道之理论,依靠耳闻是不能够学到的。那六经的存在,岂不就是圣人的糠秕吗!”

“哼,你倒是会说话!那我问你,《易》也说‘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其言’那么圣人的微言大义怎么就不能了解呢?”

“哦?微妙的道理岂是卦象所能表达的;《易》说‘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可是卦象与卦辞传达的不过是表面之意。意外之意,根本只在圣人心中而未体现!”

“哼!呼!可以,可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但你最好记住,我颍川荀氏的家风,不能败坏在你的手上!”

洛阳东部墓地

 秋风萧瑟,吹起了片片飘零的落叶,枯叶随风聚散,总是凝结着一份沉重。荀彧次子荀俣携兄弟五人来到了荀彧的墓前,其上刻着的大字“魏故敬侯荀彧之墓”似乎讽刺着荀彧生前的那份执着。他的死并没有改易曹操的志向,甚至曹丕更进一步,取代了汉帝、建立的魏国。“父亲的死值得吗?”荀粲不止一次地想过。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影子是很模糊的,只记得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还能常见到父亲。但自从有一次看到父亲一种无奈与坚定的眼神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位大名鼎鼎的父亲。直到近两年,他年岁稍长之后,才从母亲与诸兄口中知道了一些父亲零碎的死因。

 即使不从人子的角度来想,荀粲也觉得父亲的死有些不值,他不觉得一个人应该执着到如此的地步,尤其父亲执着于他所摒弃的虚伪名教。他不禁想起了与自己同岁的好友,建安七子之一阮瑀的儿子阮籍,想起了他的一句诗:“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差驰。”“父亲要是也能明白这四时更替之理,就不会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吧……”荀粲轻轻地叹道。

 荀粲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往边上的墓碑一撇,只见上面亦是端正地刻着“魏故尚书令荀攸之墓”。“公达从兄看来比父亲高明呀……”荀攸是建安十九年从征孙权时病死的,是故荀粲有此一叹。不料这轻轻的叹息却被他的兄长们听到,荀顗最先想发作,却被荀俣拦了下来:“在父亲的墓前,不可造次!回去再说!”

 车驾回到荀府,荀顗最先发作,他以一种近乎咆哮的方式质问荀粲:“哼!你凭什么说父亲不如公达从兄!你要不给个解释,我们兄弟四人绝不轻饶你!”

 荀粲稍怔了一下,又微微地笑道:“父亲立德高整,外治仪表而内服礼法,为士人之楷模;公达从兄不治外形,但慎密自居,得以善终。太祖武皇帝曾评价公达从兄‘外愚内智,外怯内勇,外弱内强,智可及,愚不可及。’岂不正和老子正言若反之意!父亲于是非太执着,于善恶太分明;却不能识得‘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的齐物之理,亦不能贯通‘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的养生之道……”

 荀粲说罢,便起身离开了荀府,他并没有理睬兄长们愤怒的目光与言语,在他的心中,兄长们不过是世俗之辈、一群腐化的名教之徒,有名而无实与他根本没有任何交集可言。难道世上没有一个理解荀粲的人吗?他不信!

第二章 北方有佳人

洛阳北部长亭

 洛阳城的繁华让人难以想象城外的荒凉,荒郊外一片片枯死、甚至是只剩下树桩的林木仿佛诉说着四十年前的那桩惨案。浑浊的河水不可见底,但那泛灰的水面,却似乎清晰地映出了一片火光,那是洛阳城的大火!

 “真是得来不易呵!”荀粲轻轻叹道,每当想起父辈们往昔之峥嵘岁月,他的心里总是会浮现出一种很奇异的感觉,甚至让他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幸好他已经到了目的地了,只见长亭里坐着两个和荀粲差不多年纪的少年人,他们正热情地向荀粲招呼:“奉倩,我们已经恭候多时了!”

 荀粲亦是露出了笑容,啸道:“太初、兰石,久等了!”

原来这亭中的少年一位是征南大将军夏侯尚之子,散骑黄门侍郎夏侯玄,字太初;另一位是侍中傅巽之侄,司空陈群的掾属傅嘏,字兰石。两位都与荀粲同岁,而又居止接近,遂结为好友。

 “可又是与你的兄长争起来了?”傅嘏率先发问。

 “呵,我的那些兄长们,二位又非不知。阮嗣宗最近又寄给了我一首诗,形容他们倒是再恰当也不过了!”说罢荀粲拿出一笺书信,上有一五言诗,诗云:

儒者通六艺,立志不可干。

违礼不为动,非法不肯言。

渴饮清泉流,饥食并一箪。

岁时无以祀,衣服常苦寒。

屣履咏南风,缊袍笑华轩。

信道守诗书,义不受一餐。

烈烈褒贬辞,老氏用长叹。

 读罢,夏侯玄与傅嘏同时大笑赞道:“嗣宗不愧是我辈中人,使气命诗,不同凡响!”一杯酒后,倒是夏侯玄先发问道:“奉倩,这么看来,你也是无心入官场咯?”

 荀粲大笑应道:“太初这话倒是又让我想起了嗣宗那句‘高名令志惑 ,重利使心忧。’。我这生想必是与仕官无缘了,不过我看你与兰石倒有飞黄腾达之意,尔等日后功名必远胜于我,但识见恐怕还是不如我的……”

 傅嘏亦是大笑,诘难道:“奉倩,能胜于功名,难道不是识见吗?天下哪有‘本’不足而‘末’却有余的事情?”

 荀粲正色道:“功名,是志局的产物,所谓志气器量,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事物,识见只是决定它的因素之一。我认为你们将来会比我富贵,然而我却未必会与你们走相类的道路……”

 果然终荀粲一生,也没有谋取过一官半职,而夏侯玄后任中护军,又外任征西将军;傅嘏则官至尚书郎,后任河南尹。二人都受封进爵,达到功名之至。然而夏侯玄在高平陵政变的余震中慷慨赴死,从容就义;傅嘏却成为了司马氏的党羽,在日隆的恩宠中病故。荀粲的结局又如何……

 三人又饮了一杯,气氛却显得有些尴尬。又是夏侯玄率先打破了僵局,有些诡异地笑道:“奉倩无心于功名,即是比我们高明之处。然而有件事却是奉倩你不可不在乎的,你家可为你定下婚配?”

 “长兄早亡,母亲亦未为我定下亲事。”

 “那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未曾有。”

 “那何不说说你的要求,让我们也为你留意留意。”

 荀粲寻思了片刻,用一种近乎戏谑的口吻说道:“我理想中的女子,德行与才智都不重要,只要长的好看便可。”

 傅嘏闻言大笑:“奉倩,你醉了!你醉了……”

 夏侯玄亦是大笑,接着又说道:“这个实在容易,我恰好想起了一个人。骠骑将军曹洪的女儿曹萱,小字海云,既与你门当户对,又可称得上佳人,你见到她一定会满意的!不过有些疯言疯语倒说她是个不屑礼法的女子,但也别太在意这些市井之徒的谣言。下月恰逢元宵佳节,宫中将有灯会,以向上天祈福,到时贵族子弟都会去,那时你应该就能见到她。奉倩,若是满意,可千万别错过了!”

 荀粲若有所思,仿佛正刻意将这个名字印刻在脑中。“多谢太初挂心,奉倩定不负所望!”他随意应道。

 之后,三人又继续谈了一些名理之题,这才是他们最为乐于探讨的,也是最让他们兴奋的。是故直至夜深无人之时,三人才惜惜拜别。他们的这次聚会固然对于刑名之学发展大有裨益,但对于荀粲来说,最重要的则是他识得了一个名字——曹萱、曹海云。“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名字”荀粲暗暗想道,“名字包含了三件不同的事物,而又恰恰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性格,却不知她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元宵 洛阳宫中

 “奉倩,你看那边,那就是我和你说的曹萱姑娘了。”

 荀粲顺着夏侯玄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那女子一身白衣,脸如新月,似喜还颦。秋水为神,伊人似玉,体态轻盈,芳泽无加;肤色亦是有如羊脂白玉,与她的衣装相为辉映,就似天上的浮云那般高洁。“果真是绝世容颜,宛若仙子一般!”荀粲叹道,他口中甚至不自觉地吟起了曹子建的名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东阿王将自己的理想寄托于幻想中的洛水女神,而我今日恐怕得见真身!”

 夏侯玄还在窃笑朋友的失神,而荀粲却已上去找那曹姑娘搭话了。

 “敢问可是曹姑娘?”

 曹姑娘似乎是被这莽撞的探问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但片刻后便镇定了下来。显然她对于这种刻意的搭讪并不奇怪,过去也有很多无聊的男子因为美貌而追求她,他们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曹姑娘却完全看不上他们的世故与圆滑、迂腐与好名。如今她一边想着如何摆脱眼下这个无礼的男子,一边应道:“正是,敢问公子……”

 “在下荀粲,草字奉倩。”

 “荀公子……敢问公子可是荀令君之子?”

 “正是。”

 这下曹姑娘是真的有些惊讶了,荀粲虽然年轻,但他那些特立独行的言语在贵族社会中早就传遍了,她亦是有所耳闻。从心里说,她并不反感荀粲的这些言论,反倒是有些佩服他,甚至有一种知己之感。她虽然不懂这些高深的学问,却欣赏他那份执着与纯粹,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荀粲就好比是生长在淤泥中的莲花,却丝毫没有带上其中的污秽……

 曹姑娘禁止自己再想下去了,一种女孩子特有的矜持让她轻轻地说道:“荀公子,我父亲好像喊我过去,下次有机会再见……”

荀粲还没有听清她的话语,曹姑娘就已消失在人群之中,只剩下他一人落寞地站着……

 几句匆匆的交谈,荀粲却深深地体会到了佳人之姿。“她果然不负其名,如萱草而令人忘忧,又如云一般纯洁、海一般深邃。”荀粲暗暗叹道。

 清晨,乳白色的晨雾笼罩着洛水,一个年轻人静静在水边慢行,淡淡的雾仿佛要吞噬他的身体。他漫无目的地前行,不知道在追寻什么,是他心中的道,亦或是他心中的人?

 他忽然看见远处有个垂钓者,正钓起一条鲤鱼,“有时候我们也如吊钩上的鱼那般挣扎的呀……”他感叹道。

 转过身来,雾更重了,他的身体好似与雾气融为了一体,又好似融入了洛水。他静静地看着河流永无停歇地前进,仿佛想探问那洛水中的宓妃,自己心中的洛神在何方……

 这位说女子“德才不重要,以色为主”的少年,竟真被他目中的天女——曹姑娘迷住了,更是不自觉地吟起了蒹葭之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只听他又轻轻叹道:“伊人在何方……”

很多时候,世人所目之巧遇往往是有一方刻意为之,虽然,所谓时运偶尔亦在其中扮演了捉弄世人的角色,好比那曹姑娘竟也在这时来到了洛水之畔。

荀粲一转身就看见了曹姑娘,激动之余却也不禁有些诧异:为何她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要知即使是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汉魏之际,一个世族的青年女子独自出门也是一件堪称离奇之事。

曹姑娘亦是看见了荀粲,初时似有些惊异,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率先和荀粲招呼道:“荀公子,没想到竟在这里又见面了。”她又仿佛看透了荀粲心中所想,补了一句:“我是从家里偷偷逃出来的,便是想来这河边散散步,透透气。”

“没想到姑娘还有此等雅兴!”

“荀公子何必调侃于我,若非家父与诸兄整日在家中提那流于虚妄与形式的陈俗之事,我也不至这般气闷,公子想必是明白的吧……”

“不料姑娘亦有此曲折,就奉倩所闻,姑娘确实堪称轻尘脱俗!”

 “荀公子谬赞了,海云不过一粗浅女子,所言所行不过凡俗。倒是时常听闻公子感发传世之语,不免令人心生敬佩。”

 “奉倩常因言语不见容于世人,不料今日却有姑娘可称知音……”

 晨雾渐渐散去,太阳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和煦的晨光洒在荀粲与曹姑娘的身上。忽然,曹姑娘极快又极轻地说道:“我该回去了……”

 荀粲根本没有听清她说了什么,便问道:“姑娘方才说了什么?”

 “公子可是故意装作没听见吗?我说我要回去了!”这声音与语气让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她顿了片刻,却也露出些怅惘,但还是噤住了口,旋即家去了。

 荀粲完全怔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是他说错了什么,亦或是他做错了什么?他真的完全不懂,难道人与人之间真的如此难以相互了解吗?一时间,怅惘更深了,初见曹姑娘时,自己仅仅是著迷于她的美貌与气质。如今他却发现,她与自己是多么的相似,世间美丽的女子多如牛毛,可似她这般能理解自己之人,又如何再得……。

 那一边曹姑娘反倒是显得更为难过,溜回房后竟偷偷地啜泣起来。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只能将这个秘密埋藏在自己的心中。她深感于这个少年所拥有的识见与气度,但旋即又恐惧于这普世的阳光,这阳光仿佛象征了世间的正义,秩序和公道,使她不得不屈服。“似他这般才情尚不能见容于人,我一个平凡女子又如何去挑战这礼法之世……”她凄苦地叹了叹,忧伤更深了,仿佛她和荀粲的感情虚幻得有如晨雾一般,转瞬即散,在阳光下毫无容身之处。可叹这多情而又倔强的曹姑娘却是忘却了一点,她与荀粲之私情虽万万不能见容于世,但颍川荀氏当世望族,实实在在是与她门当户对。一个再倔强的人,也总有要舍弃些什么,或是让自己受些委屈的时候……

 十天后,荀粲的书房一改往常的寂静,响起了丝竹之声,与之相应和的是一个男子近乎哀叹的咏唱,歌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本是《黍离》的愍周之叹,在荀粲处却成为了感伤近况之作……

十天,在迷茫与落寞中,荀粲等了整整十天,他甚至有些愤恨曹姑娘的迷离与无情,又无法忘却她的气度与识见。他再也无法忍受这般的犹疑和煎熬,也已顾不上唐突或者冒犯,只想将自己的情感抒发出来!他提起笔,写了一份短笺,信云:

海云妆次:

一别旬余,请恕荀某唐突之罪,只因思念佳人神姿,更敬卿之识见,不能自已,遂有此信。

前朝李延年有歌云:“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此歌当为卿所作!

欲将卿比之为云,似动而实静;奉倩则愿自喻为海,在平静的外表下暗藏波涛。

云纯洁而海深邃,在海天相接之处,白云终于可以耐心倾听海的呼啸,可是云愿意了解海的秘密,海又能了解云的心情吗?

再恕冒犯之过!

奉倩

顿首

 他寄出了这封信,颓然地躺在椅子上,仿佛觉得自己做错了……

 一天、两天、三天,荀粲在理智与情感的煎熬中度过了三天。正当他已几乎绝望之时,听得小厮报道:“少爷,有您的信!”

 “快拿来给我看!”

 荀粲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署名处是一个淡雅的“萱”字,这已足够让荀粲激动与紧张,再看正文,不过短短的四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啊!这是武皇帝的诗篇!”霎那间,荀粲什么都明白了。他这时终于完全了解曹姑娘的心意,体会到她的羞涩与顾虑,更是品味出洛水畔伊人之心境。荀粲难掩自己的喜悦,他没想到,她早已完全属于他了。而现在,只余下一件事了,一件他本不愿、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粲于是娉焉,容服帷帐甚丽,专房欢宴……

第三章 佳人难再得

景初二年冬月 洛阳 荀府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离别便已悄悄来临。有人说相聚是为了离别,离别虽苦,但是否也是为了再一次地相聚?

曹姑娘病了,一种很严重的热病。

“少爷,大夫出来了!”

“先生,内子的病……”

“荀公子,夫人病的实在严重,我给您开个方子,三日后若是未见好转,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当还想要接着说下去的时候,他忽然接触到了荀粲的目光,那是一种他毕生都难以想象的目光,甚至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那目光中的无奈、愤恨、痛苦、悔恨足以让人的内心为之颤抖。荀粲用颤抖的嗓音回了一句:“知道了,你去吧……”那大夫如获大赦般“逃”出了荀府,就如同逃出了地狱……

雪下得很大,荀粲丝毫未觉察到自己的身上已披满了雪花。他慢慢地向内室走去,轻轻地推开了门。伊人静静地躺在那里,通红的脸庞与浅浅的梦呓让荀粲心碎。他抚摸着她的脸颊,传到手心的温度让荀粲不禁落下了泪。

他突然站了起来,脱去了上衣,只留下一件单衣便走出了房间,白茫茫的雪地映出了一种无奈与凄凉的神情。荀粲没有理睬亲人、仆人异样的眼光,毅然脱去了最后一件单衣,纵身跳入雪地……周围的仆人甚至以为他们的少爷疯了,他们呼喊道:“少爷您这是干什么呀,快将衣服穿上吧!”

荀粲一边在雪地中打滚,一边怒吼道:“走啊!别管我!”

只见片刻后他站了起来,回到了内室,抱住了他的妻子,以一种人类最原始的方式为她“取冷”。如是荀粲往复了近十次,却丝毫不见妻子有醒来的迹象,他的身体已经冻僵了,他的心却比他的身体更冷……

三日后,荀府传出噩耗,少夫人曹氏因重病过世……

 荀粲亲眼见证了他挚爱的妻子被钉入了棺木,他不哭不啸,也不发一言一论,但神伤之情,却半点也模仿不得,让观者为之泫哭。

 也总该有一些不识趣的人来说一些不应景的话,这一次又是傅嘏。

 “奉倩,女子才貌双全确实不易。但你曾说过,娶妻就应以色为主。那这样的女子并不难遇到,你如今为何如此伤悲?”

 荀粲慢慢地走开,走得很远很远,忽然传来了他低沉的声音:“佳人难再得!只是海云并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却也不能说容易遇见啊……”

终章 燕婉自丧

 一月后,荀粲亦病重,夏侯玄往来探望。

 “奉倩,没想到你竟然病成这般。唉,听到你对兰石的回答时,我就该想到的……但你难道忘了庄生有言:‘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

 “呵,太初可不提醒了我,庄生所云:‘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我之谓也!你明白的吧,太初。现下,我到底明白了,有时候一个人并不能完全以自己的所想所悟行事,那就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冲动。可悟而不可为,这意思,你懂得的吧……”

 这话深深地触动着夏侯玄的内心,在那个隐藏的角落,亦是有这样一个他从未敢想的问题。他强忍着悲痛,回答道:“过去我也曾想过这些,但我不懂得为什么,现下我是明白了,因为我看见了你……”

 “曾经我想做一个老庄式的人物,无情无欲,超逸游心。自从结识了海云,会因她而快乐与痛苦,我就明白了,我不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到底我只是一个凡俗之人,终究还是执着于情的。圣人之所以是圣人,在于他不待于万物,而我们这些俗人,又怎能不执着拘泥于一物,这就是我们的性命、我们的自然,也是我们的道……”

 “没想到你竟然已经想得如此通透,可惜千百年后无人再能闻得妙论……”

 “太初,你恐怕也太抬举我了,在我之后,必然会有人将这些书成文字,记入典籍!月前,我在何平叔先生那里见到一个叫名叫王弼的孩子,集王粲仲宣、刘表景升、蔡邕伯喈三家之学,才十二三岁就已妙论不绝,他将来的成就必然会远胜于我这个俗人……即使他没有能完成这些,后来者也一定会登上这高峰的!太初,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局限,或许是识见、或许是时局,那些确实会改变一个人;但对我来说,那一份与生俱来的执着,让所谓时运都成为了陪衬,一个人总要有属于自己的道路,即使是受人唾弃也只能静静地走下去。”

 “太初,这种不可奈何,想必你是明白的吧……呵,时候业已不早了,让我好好静静地享受这生命的最后时光吧……”

 果如荀粲所料,王弼在他之后掀起了一场革命,构建了超越时代的本体论思想;几十年后,又有向秀与郭象,完善了王弼的思想,并深刻地阐述了荀粲那时所说的性与命……

 夏侯玄走了,只留下荀粲静静地躺在病床之上,他仿佛很享受这种片刻的寂寞,往事一幕幕在他脑中闪过,他最先想起的反倒是庄生鼓盆而歌的故事。庄子的妻子死去,他却选择鼓盆来庆祝,而感叹生死的自然变化。荀粲又想到了自己,他到底没有堪破这种变化,或者说,当一切降临到自己身上之时,他根本无力去堪破死生,而达到齐物的态度。“今愧庄老……”荀粲悠悠地叹道,他知道,这就是他为了他的执着所需要舍弃的一些东西,尽管他再不愿,也无可奈何。

 荀粲忽然想起了二十余年前,他与父亲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尽管那个时候他才三岁,但他毕生都难以忘记那个夜晚,难以忘记父亲那时候的眼神。以前他不懂那个眼神中蕴含了什么,现在他懂了,因为他有一种近乎相同的心情,同样的执着与无奈。

 昔日荀粲不能理解,甚至有些不满父亲的死,认为他根本没有必要为了虚伪的名教而牺牲自己的生命。现在他亦是懂了,父亲并不是相信这虚伪的名教,而是想让这礼法之世复归于真情,他到底执着于此,仿佛这已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再看自己却执着于情,情亦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当礼法与情事纷纷破碎之时,他们的生命便走到了尽头。在离别真正发生的那一刻,即使再想要诉诸于庄老,诉诸于那种超逸的生活态度,也终究抵不过内心的那种冲动,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执着、自然而然的态度、无可奈何的悲哀。

荀粲强自站了起来,走到了古琴旁,用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奏响了一曲“聂政刺韩王曲”。前半阙慷慨激昂而又温暖和煦,仿佛诉说着自己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蔑视礼法,只听他歌道:“平生少年时,轻薄好弦歌……”这半阙曲调就好似情人间的莺莺细语,又酷肖知己间的款款长谈,让闻者不禁幻想于春暖花开的朦胧美景。

忽然,琴声一变,充斥了一种隆冬肃杀之气,歌亦咏至“娱乐未终极,白日忽蹉跎……”。荀粲仿佛想将自己全部的情感乃至生命都融入了这下半阙曲调,只听他转而歌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神堪为伤,弦歌当哭!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卻,忽然而已。好友生离,娇妻死别,往事一幕幕在荀粲的眼前闪过,他想要抓住那些记忆的残片,却又深感消逝之痛苦与无奈。“啪”的一声,琴弦断了,荀粲却好似还沉醉于这哀伤的琴声之中,再也没有醒来……

 有人说,相聚是为了别离,但别离,又何尝不是为了再一次地相聚。荀粲便安详地在另一个世界中,与他挚爱的妻子相聚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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