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了的花——第二天
清晨六点整。
“起床了,一个个给我赶快起来,给我把被子整齐叠好。”一个中年人挨家挨户地喊。他四十多岁左右,大约一米六七,微胖,方正的脸型,平头,说话时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稍微向外倾斜的牙齿。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时常都是以笑脸迎人。这里的人不管老少都管他叫六叔。他向我的床位走来。
“新来的阿齐同志,该是起床的时候了。”亲切的声音,祥和的表情。他看着我叠完被子,随后领着我去拿牙刷。我看了,黏在牙刷上的标签写着我的名字。渐渐地,我发现这里好多东西都要写上自己的名字:牙膏,洗澡用的桶,毛巾,拖鞋,洗发液,沐浴露。除了洗衣粉,那是公用的。
“用完后记得放回原处。”把我领到洗手间后就离开了。
“你叫什么名字,帅哥?”我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孩,讲话的时候眼睛还眯成一根线,强健的身板,穿着一条破烂烂的黄棕色裤子,衣服也没扣上,露出部分肚皮,眉毛上边一颗鲜明的痣,上面还长了不算短的毛发。他就是昨天说话娘娘腔的男孩。
“我叫阿齐,你怎么称呼?”
“我叫陆风,以后叫我风哥就行。”报我以猥琐的一笑,接着他就没完没了的跟我聊了起来。
“昨天你来的时候真狂躁,谁欺负你了,把你弄成这样?”
“当然是女人了。爱情这场博弈里,男人怎么可能是赢家呢?”我猜他没有听懂后面的话。
“是啊,女人真不是好东西。还好我没有谈过恋爱。”
“呵呵,我何尝谈过恋爱呢?”我叹息道。
“我不相信,你长得这么帅,怎么会没有人喜欢呢?”
“你不知道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吗?”我敷衍道。
“像我得的精神分裂症,我不是因为我有病而没人爱,而是我长得不帅。”
“你怎么知道你得了精神分裂症?”
“哈哈,告诉你,来医院接受治疗的病人在住院期间大部分都是清醒正常的,除非那些无药可救的人。”
“你是怎么进来的,因为什么犯病了?”
“我是这里的常客,经常在这儿呆两个月然后出去四个月左右,反正一年里呀来两次,有时候会去别的疗养院。到处走走嘛。有些时候,我莫名其妙打我的妹妹,有时候我会直冲入浴室看我母亲洗澡。
这些都是天生的,我爸也是因为精神方面的疾病死去的。这病就这样周而复始地缠着我。”
“你这样活着,快乐吗?”
“当然快乐了,我有低保,生活水平虽然低点,但我不用愁。我是精神残疾,村上多少照顾着。”他脸上留露出自足,甚至有点得意。
走出洗手间,观察了一下这里的环境:最外面是大厅,有四张长桌,一张桌子可以坐上两排人,和我大学里吃饭的桌子基本是一样的。大厅门对着是外面的院子,中间隔着一间办公室,工作人员轮流坐在这里值班,办公桌上最显目的便是一台25寸彩色电视。我们也能透过一个小小的窗口看电视,当然得去抢位子,毕竟空间是有限的。而往里走是一个走廊,两边都是病房。左边的是大病房,一个病房能住十号人,右边的房间最多也就能容下4个人。有两间比较特殊的房间,就是用来给新人住的,会有两个床位,病人有时候发病的时候得有家人陪护。右边最里的一间房间是厕所,又脏又臭,浓烈的尿骚味,一闻我就想呕吐。在里面住久的人察觉不到,这整个病房里充斥的便是药物和漂白剂的味道。通向走廊的尽头也是一扇铁门,这是通向院子的后门。白天走廊里又潮湿又黑暗,倒是夜晚显得更为明亮。
七点整。来了两个医护人员,其中一个手里端着着一个大铁盘,六叔则尾随其后。放在桌子上一看,原来是药,三十多个药瓶子,每个盖子上也贴着标签,印着的都是我们的名字。
“昨晚过得还算舒服不?,阿齐同志?”年轻的男护士喊着嗓门朝向我。
“那能好吗,要不你来尝试一下?”我反讽道。
“还顶嘴不是,在这儿就要乖乖听话。不然,有你受的。”这声音更加尖锐。我不敢应声了。
接完药后,看了下,有些我以前吃过:帕罗西汀片,富马酸喹硫平片。还有些我后来从刘松医生那里知道的:护肝片,碳酸锂缓释片。在我被抓进来后,他们也帮我做了下血液检查,另外发现我的总胆汁酸偏高(肝功能有点异常)。我仔细瞧了瞧,六叔用手指着我:快吃!黄白蓝绿的,仿佛七色的鹅卵石。在你服药的整个过程,都是有人监视着。
七点半。大厅的另一个窗口旁围满了人。当那扇小木门稍有动静,好多人都起哄了,你挤我推地站成整齐的一排。原来是早饭开始了。
“来,站我前面,后面的可吃不上什么好包子。”陆风向我招手,又热情地对窗口喊:“阿姨,阿姨,给我来两个热乎的豆沙包。”我便走上前去。其余的人都望着我,好像嫉妒着我所受到的待遇。
“看什么看,这里我才是老大。我说了算,有本事你来当啊!”众人听后,低下头,老老实实地盯着自己的铁碗。弱肉强食,哪儿都是一个样。幸运的是,以后我和陆风走在了一起,可谓是顺风顺水。
一人两个包子,一碗稀饭。如果还没吃够,就要提前又排好队。等第一轮发放过后,若有剩下,若抢到前头,那今早你定是饱饱的。我和陆风挨着坐,坐我对面的是一个白色苍苍的老头,满脸的胡子,瞧上去精神健硕,在那一个人沉浸在“美食”当中。当他抬头望我的时候,发现他的右眼小得可怜,应该是完全失去视力了。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又继续啃馒头。
“他是谁呢,看着挺可怜的。”
“叫他蔡老头就是。他已经是完全疯了的人,什么人都不会搭理。他只认识他的亲妹妹,时不时给他吃的来。平时一点也不乐呵,一到抽烟和吃的时候,那个认真样呀!要是我小学有这么认真,就不会连中学也没考上。”
“这里不能玩手机吗?”
“门都没有。他怕你拿着干些危险的事情,比如托人帮你拿把小刀子进来呀,或是带个打火机进来,在这种地方很容易出事故的。像我们的皮带,鞋带,金属之类的吊坠,都得统统上交,他怕你上吊啊!”
“一般要在这里住多久?”
“那就要看情况了,你看那个蔡老头,只能一辈子呆在这里了。情况好的,就只需要住上一个月左右。我看你除了昨天那么激动亢奋,肯定一个月就能出去了。”他目光里满是自信。
刚吃完,就见陆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褶皱的烟盒,拿出一根庐山烟,点上。
“你来一根不?”
“这么垃圾的烟,最有害身体,我不抽。我有芙蓉王,在我那西服里。衣服昨天被六叔他们拿走了。”
“真的啊?没事,他们只是帮我们保管而已。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己的储存柜,里面放衣服和家人送来的食物。走,跟我要烟去!“
“六叔,一大早就笑得这么灿烂,什么高兴的事把你乐得?”陆风凑着看电视那窗口。
“我不乐乐,难道哭给你们看不是”六叔继续看电视。
“六叔,你看看新同志阿齐的东西,他说里面有几包芙蓉王烟,想拿来抽抽。”
“他想抽?你说你就是了。人家的烟,你来这儿凑什么热闹?不给,快走!别来烦我!”六叔故意生气地说。
“六叔,我是想抽烟,麻烦你帮我找找,看那里面有没有?”我插上话题。
“恩恩,我看看去。”随后他打开我的柜子,在里头找了找,拿出我的西服,往口袋摸了摸,随即就掏出两包芙蓉王。
“你小子混得不错啊,抽这么好的烟。”
“六叔,你是不知道,要不是我被打了,报案了,我哪能抽这么好的烟,我更不会来这里了。”
“来这里又不是什么坏事,病好了,生活又是新的开始嘛。”
“这样的病都是伴随一生的,哪有真正好起来的时候。哪天一发病,还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
“又不是晚期癌症,哪能治不好啊!”随即发了一根给我。
“就一根啊,把这包放我这儿呗。”
“新来的就是新来的,有一根抽算不错了。你还想抽几根呀,不会少你的,到了抽烟的时间自会给你。找个地方乐呵去吧!”
陆风望着我,给我使了使眼色。
“六叔,再来一根吧。这陆风哥对我挺好,来这儿都是他照应着我。就来最后一根。”我哀求道。
“好吧,以后就没这样的机会了。记住了!”其实,我想他是看在陆风的面上。因为有时候私下要六叔自己的烟,他都给他,毕竟在这儿他已经是常客了。
正当我接过烟后,一堆人也挤了过来,都嚷道:给我来一根,六叔。摩肩接踵,争先恐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慢慢体会到,在这里烟成为了我们的奢侈品。我们对外面的生活一无所知,世界似乎也抛弃了我们。
大厅里烟雾缭绕。有人靠着窗户,边抽边看看看看外面清脆的树叶(病房外侧是一座小山,满是杂乱疯长的野草,三两棵长得葳蕤蓬勃的大树)。有人坐在桌子上,边抽边聊,像我和陆风。有些呢,围在靠近电视的窗口旁,和六叔一起看着抗日剧。剩下的呢,都是一些傻头傻脑的不爱讲话的人,很孤僻,谁都不搭理,一个人找个安静的角落,不希望打扰。
八点半。早上端着要盘的人又兴冲冲地进来了。
“测血压,量体温(这便是这里的第三条规矩),一个个给我快点!”扯着个大嗓门。在这里,除了主治医生,这些护士的嗓门如狮吼,一鸣惊人。
“你,给我快点!”对着我。我听不惯这种口气,就故意慢吞吞地走去。
“说你呢,没长耳朵啊!”
“说话温柔点不行啊?”我顶撞了一下,陆风推了推我。
“你要在这儿不老老实实的,苦头就在跟前了。”稍微温和点了。找个位子坐下,签下名字,在测完后,还问下早上有没有大便。
“你看,你妈来看你了。”陆风走近铁门,阿姨早啊说个不停。
“阿齐,准备出来,去和你妈俩聊天。”六叔把门开了,我和母亲一起走到院子里,找了一张石凳子坐下。
“这儿的饮食还习惯吗?”
“太难吃了,能不能有空给我做点好吃的?”
“妈听你的。你也要听妈的,别胡思乱想,病会好起来的。”
“我想出去,在这里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还要在这儿呆多久?”
“刘松医生说先住上再说。所以你要在这儿要冷静,情绪稳定后就可以出去做你想做的事。”
“先住上?这就是说我永远都要这样生活下去了!我不要!”我又开始狂躁起来。
“我不要,我要出去!”我大声喊,跑向通往出去的门。门肯定是锁着的,我使劲地摇晃,不停地哭喊。
我失控地不停地乱叫。几个医护人员把我拽到了一间比较简陋的屋子里,除了一张床没别的。
“躺下,四肢伸直!”我平躺在治疗台上,他们把我四肢拽直,按住我的身板无法动弹,把两个电极置于我的颞颥两边,大声喝道:张嘴!接着把一块压舌板塞进了我的嘴里,又大声冲我喊:咬着!
“闭上眼睛!”
“啊,啊,啊!”我眼前一片刺眼的火光,头似乎被炸裂开了。我的心咚咚作响,身体好像更加僵直。等我出来的时候,浑身是汗。头部还是有点晕乎乎的,但很快就回复过来了。陆风告诉我,那是电疗。这里有第四条规矩:什么事情触犯了这里的规则或者恼怒了这里的医护人员,你将承受电疗的痛苦。那次电击,我不知道通电多长时间,我只是在不停地担心:他们怎么不就为我的心脏考虑考虑呢?万一不跳了,谁来负这个责呀?
“好玩吧?不老实点,以后还要受苦喽。”六叔笑着说。
“切,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下次事前告诉我做电疗。”转身走了。
九点半。“开门了,排好队给我一个个出去。”陆风在最前头指挥着,一个个都往门外跑,脸上的表情异常兴奋。我们跟着医护人员来到了院子里。院子大概100多平米,水泥地,向东方向摆放着两张小石桌,南北两侧排列着几棵小树,正北便是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石阶。不怎么宽敞,周围也全是被房子包围着。从此刻起直到十一点,是我们的自由活动时间,俗称“放风”。随便干点什么,晒晒太阳,呼吸下新鲜空气,看看天空,打打羽毛球,仅此而已。每天我们都希望醒来就是九点半,在辽阔的天空下沐浴着阳光。我们觉得这是自由,甚至觉得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令我们心潮澎湃。除了我们男病人,女病人们也会来到这个院子散散心,兜兜风。大多数情况都是女士后来到院子里。当她们一个个现身出来的时刻,我们的目光都聚焦到女病房的门口。虽然每个人的目标是不同,我想每个人心中的那点渴望是一致的(彻底疯癫的人除外)。我们渴望和女人聊天,渴望和女人一起玩,渴望和他们坐在一起。
对于新来的病人,来到院子里比别人的乐趣少多了,因为他们还要接受不间断的输液,什么氯化钠葡萄糖之类的。就只能坐在石阶上静静地欣赏周围。一只小鸟从空中轻快划过,一片树叶随风翩翩起舞,在阿齐眼里竟是如此之美。有时候甚至他跟火辣的阳光较劲,他看着她,她看着他,当然最后阿齐只能乖乖低头了。
几个女护士各端着一个盘子过来了,里面有注射器,医用胶带,棉签还有瓶装消毒水。男护士拿着用来挂吊瓶的铁架,以及各种大小不一的输液瓶。向我走来的这个女护士,无名指上的金戒指闪闪发亮。姿色怡人,一看就会给人以引人注目的印象,尤其是她那大方灿烂的笑容。当她将针尖往我手臂静脉上靠近时,我故意说道:“美女,轻点。”
她开怀大笑:“还没开始啊,帅哥”
“就是提醒提醒你,嘿,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美女就是了,听着挺顺耳。”那大方中加入了丝丝腼腆。
“哪有你这么自恋的?”我哈哈大笑。
“是你这么叫我的,我怎么好意思拒绝你的好意呢?别动了,要是扎错地方了,那可不怨我。”
待她认真于工作中,我便凑上前去瞟了一下她的工作证。她叫古娜,护师级别。
“以后叫你娜姐喽,这才真真好听。”我把目光投向她的工作证那,她惊异的眼神才渐渐消退。
“挺机灵的嘛,在这儿听话,很快就可以出去的。”
“当然了,我很快就能开始新的生活。”
“我没摸她,就是借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在院子中央传来叫喊。很多人都盯着那看,两个男护士拖着一个病人向电疗室走去。陆风走过来,有点幸灾乐祸:
“他胆子真够大的,连女护士的大腿都敢摸。这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欣赏欣赏就得了呗,还非得吃这苦头。”
“可能是出现幻觉了,都说不定呀,这里的人哪个是正常的?”
“要摸就摸病人的,医护人员简直就是强盗。不说为他们干点杂活,起码不要招惹他们的。”陆风轻轻地说。
“风哥,在树旁站着抽烟的瘦瘦高高的男护士叫什么?”
“他叫杜亮,总喜欢在病人面前耀武扬威,一点都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但又有什么办法?你还是要学会和他融洽相处。阿齐,以后就和他打打招呼,碰到叫亮哥。”
“我对他没有好感,我才不叫他亮哥呢。这种人真的很可恶,连病人还要欺负一番。”
“都进去了,动作快点,清点人数了。”一个男护士边走边喊。
十一点。又要开始吃药了。
十二点。午饭时间。
下午四点。洗澡。
四点半。发放烟和水果。吃,成为了我们的全部生活。我们能干些什么呢?在外面,家人和朋友时刻观察着我们,甚至提防着我们。我们也不能进去企业工作。我们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最安全的办法莫过于关押在这里,名义为治疗,谁又知道呢?
五点吃药。
五点半吃饭。还没开始吃饭,我的大脑便逐渐开始膨胀,阵阵胀痛。身体的活力也开始下降,不爱干什么,只想先将眼前的晚餐吃完,饥肠辘辘的我有点支撑不下去。等到吃完,便踉踉跄跄地扶着走廊的墙壁回到我的病房里。一躺下,便失去知觉地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