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堕落的天堂——瑙鲁

我是一只信天翁。没错，就是那种大洋上身型最庞大的海鸟之王，骨骼、羽毛、肌肉和疾风的混合体。

但是我现在可没有心情闲聊，如果我们处在南纬40度的地带并且正值猛烈西风掀起巨浪的日子——这是信天翁的理想天堂，因为此时我们可以凭借风势飞得更好——我倒是很乐意向你吹捧一下我那史诗式的旅程和英雄般的忠诚，讲一讲我们如何操纵着自然界最长的翅膀，只为一顿早餐就能滑翔着飞越大洋，以及我们作为西方文化中忠贞爱情的化身，一生只有一个伴侣，生死不离的事迹。

只是现在不行。

曾有人类说过，海鸥贪恋的是海滨，只会在码头桩柱上称王，而信天翁只为抚育后代才肯纡尊降贵踏足海岸。

如今便是我们鸟群登陆的日子。但是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沉重。

这是一座地处南太平洋的珊瑚礁，拥有纯白色的沙滩和大片的椰子树，美得如同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它是人们口口相传的“天堂岛”。

已经有数不清的海鸟在这个小岛上栖息，上万双翅膀在飞翔，使这里看起来像是天使的巢穴。

然而，凭着我对这座海岛的了解，现在我并不想如同我的大多数同伴那样立即开始展示自己完美无瑕的翅膀和健康的羽毛。

我只想找一个能横贯南北通透无阻的视角，静静地看着它那美丽的外表上藏也藏不住的裂痕。

我在缅怀，为这座天堂岛已经流逝的富饶和繁荣。

它的全名叫做瑙鲁共和国。

我第一次到这里是四十年前，那时我还是一只雏鸟，端坐在泥筑基座的鸟巢上。

我们的寿命很长的，得“信天翁”一名的原因，传说就是由于我们是上天派遣的信使，而且在鸟类中寿命比较长。

我在这座岛上被孵化出来时，瑙鲁共和国刚刚独立没多久，那时它是太平洋岛国首富，尽管它是世界上最小的岛国。

因为曾经有太多的鸟到这座岛上来了，在漫长的时间中鸟粪起了化学变化，成为一层厚达10米的优质肥料，覆盖了大半个海岛。这里的磷酸盐储量居世界第一。

凭借出口磷酸盐的收入，这个国家让它的居民过上了奢华的生活——

世界上所有奢侈用品在当地人家中应有尽有，豪华别墅随处可见，每户普通人家至少有两辆汽车，岛上仅余的绿地上建起了高尔夫球场。政府有全面的社会福利体系，向全体瑙鲁公民提供免费住房、免费照明和免费医疗。他们最流行的打发时间的方式是驾车在只有20分钟车程的环岛公路上兜风，喝进口啤酒并把空酒罐掷到窗外。

他们是住在天堂中的人，他们却变成了堕落的天使。不，他们连堕天使都不是，他们没有枯槁如柴的骨翼，他们有的只是满身肥厚的脂肪。

当我长到鹅一般大小时，我便拼命地涉水和拍翅来学习飞行，想早点走出这单调乏味的生活。所有的小信天翁都在慢慢向开阔的北太平洋挺进——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家乡。

那里有电闪雷鸣中淋漓尽致的狂风，也有惊涛骇浪中新鲜迅猛的猎物。我们矫健发达的双翅如果不到海洋上去征服距离，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所有信天翁都知道在无风天气里苦捱的代价是高昂的。可是在天堂岛上的所有人类都不觉得他们波澜不惊的舒适生活有什么代价。

当我终于展开线条洗练的巨大双翅飞离这个海岛时，我连回头再看一眼都不想。这个地方有着太过荼蘼诱人的懒惰，完全不符合信天翁征服世界尽头的夭矫雄心。

我只知道，在这个已经开始堕落的天堂中，上演的悲剧远远不止于肥胖症、高血压和心脏病。

二十年后，我再次降落到这个仅仅二十四平方公里的珊瑚礁上。

瑙鲁已经没有了曾经的奢华，它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贫困的乡镇。人们的挥霍加上政府的不合理投资，政府已经濒临破产。

它的美丽与光彩都已经凋零。磷酸盐的开采破坏了塔礁石，导致了大量荒地的出现，以至于现在75%的土地不能居住。

瑙鲁是富得流油没错，但是资源早晚会有枯竭的一天。这些人难道不知道吗？仍然挥金如土，仍然不顾理财，难道就一点也不为将来打算吗？

安乐的生活早已磨灭了所有人的斗志，比起清醒地面对现实，他们更习惯于醉生梦死。

在国家最繁荣的时代，人们停止了捕鱼，不再去学校读书，也不再接受高等教育。

他们唯一的经济形式就是向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出口磷酸盐，于是现在人们连工作都不会了——从前岛上居民最擅长的就是捕捉和训练“导航鸟”，不过瑙鲁人早就不需要靠它们捕鱼为生了。

海神也许能庇佑下海捕鱼的渔民在海难中生存，可是却无法给不劳动的人们提供财富。

只要劳动就能继续享用幸福，可是早已习惯不劳而获生活的瑙鲁人再也驾不动出海的渔船。

不仅因为他们肥胖笨拙的身体，更是因为他们丧失了驰骋之力的心。

如果任由欲望滋生，最先变成地狱的地方就是天堂。因为天堂的富饶是堕落生长的温床。

海神在遥远的天际悲伤地看着这座懒惰的珊瑚礁，人鱼在夜晚一边梳理她海藻般的长发一边为它哭泣。

瑙鲁的悲剧已经可以预言。

我收敛起翅膀，斜睨着椰子树叶的缝隙中橘红色的夕阳，冷冷地想——我倒是很好奇，瑙鲁到底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结束它残破的纸醉金迷？

如今便是我第三次登上这座小岛。我看见了它最终的结局。

瑙鲁成为了一个避税天堂和洗钱中心。无数黑暗在这里滋生，直到七国集团反洗钱机构金融工作组将瑙鲁列入洗钱黑名单。

瑙鲁成为了一个用来处理非法进入澳大利亚的难民的拘留中心，只为得到澳大利亚政府的援助。

瑙鲁成为了一个金援外交者，不断承认一些国家的主权，来获得他们的资金援助。

他们选择丢掉自己的尊严。

直到最终这样也支撑不下去了，他们只能选择移民。从此世界上最富饶的天堂之岛，将会变得遍地贫瘠，荒无人烟。

不是神不眷顾人间，而是天堂本就不能在尘世存在。

这是世界上最像天堂的一块乐土，如今它成了滋生腐败黑暗的地狱。

这也许就是瑙鲁是世界上最小的岛国的原因——上帝把它作为天堂的试验点，就像一艘诺亚方舟。不过不同的是，诺亚方舟是带领人们走出苦难地狱的，而瑙鲁则将人们由人间带往天堂。

可惜上帝的实验失败了，事实证明人间不该存在天堂。

瑙鲁的确很可怜，但是不值得信天翁可怜。

我再次展开双翅，熟练地操纵风力和地心引力这两种自然伟力来滑翔，朝着光芒万丈的太阳破云而出——

虽然我苍老得已经接近生命的尽头，但是我也永远不会同时放弃自己的翅膀和骄傲。

可是天堂中的人们却甘愿同时放弃自己的力量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