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炮儿》：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

注：有剧透。

近期的院线很热闹，最值得一看的，还是《老炮儿》。《寻龙诀》不错，但这是电影工业进步水到渠成的结果，以后这样的作品会越来越多，《老炮儿》的可贵之处在于其鲜明的作者气质，这气质既来自管虎，也来自冯小刚。《老炮儿》不是行活儿。

还有一部《恶棍天使》，就是一坨狗屎。前两天还有新闻说冯小刚“疑似手滑”点赞《恶》差评，为什么要疑似，何必要手滑？就许自己拍狗屎，不许别人骂狗屎，这还有规矩吗？

在电影里，六爷说过类似的话。这套思维在新世界里失效了，这就是老炮儿的主题。扮演六爷的冯小刚，有过多次惊艳的客串表演，他是《老炮儿》最让人期待的元素。看完之后不得不服：金马影帝实至名归。我怀疑，“六爷”搞不好会成为冯小刚的新绰号。

“老炮儿”不仅是用在六爷的身上。老炮儿们的精彩群戏，才是还原作品中江湖气息的关键。张涵予一如既往地优秀；许晴则帅极了，公主病消失无踪。洋火儿的戏不多，但是六爷找他借钱那场戏，所有人看了都会会心一笑，中国人最微妙的“人情”尽在其中，管教老外看一百遍也看不懂。于和伟演的龚叔，传神无比，是《绝命毒师》里老麦克一类的人物。

两位鲜肉演员并没有成为灾难，基本完成了任务，令人有点惊喜。在父子喝大酒那场很吃紧的戏，李易峰表现的就不错。吴亦凡则在“我是霸道总裁”之外，也展现出了角色的一些层次性，令人信服。你看，我都不好意思黑了，多接点这样的戏，不比什么《栀子花开》、《有一个地方》强多了吗？

在上映前的宣传片和海报里，都在有意塑造六爷和小飞的一组冲突，其实这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冲突，并不是老炮儿和小炮儿的冲突，而是老炮儿们自己的冲突。在片子的后半段，小飞恭恭敬敬地叫道“六爷”，“您这样的人，我以为只有书里才有”。小飞看的什么书呢？《小李飞刀》。在小飞被软禁的房间里，书垛得像沙发一样高，他很可能是一个重度武侠痴迷症患者。他的狂拽酷炫，则可能是来自阿飞或荆无命一类的人物。他的“江湖”里，充满着他自己的浪漫想象。六爷年轻时，也有过这种浪漫主义，那是红色的、革命的浪漫主义。

其实江湖一点也不浪漫，而是很残酷。小飞的爹，才是这个江湖里真正的庄家。当事情进展到身家性命这一步的时候，小飞那辆法拉利变得无关紧要了。“六爷，事情已经不是我能控制的了”，在小飞爹的面前，他的战斗力只有5，连自家的大门都出不去。在小飞的房间里，他和六爷握了握手，“按您的规矩来”。无论是晓波还是小飞，都同六爷实现了和解，这是老炮儿和小炮儿之间的和解。

对于小飞来说，飙车是他的浪漫主义，在这过程中撞死一个人，只是一个意外，或许还是浪漫的催化剂。六爷年轻时拿着军刀到处跟人茬架，也是他的浪漫主义，我们可以想象，在六爷的浪漫主义里，恐怕也有许多的意外。六爷收藏的55式军大衣和日本军刀，暗示了他不一般的出身，在他搞出意外之后，是不是也有人像小飞爹一样化解他浪漫主义中的意外？六爷凡事爱讲规矩，做人顶天立地，这是六爷身上所有的真实吗？在电影中，如果一个人物的所有真实都在镜头前，不光这个人物是浅薄的，这个故事也是浅薄的。六爷如果真的堂堂正正，不会在自己的儿子面前留下泪水。

在喝大酒时，晓波的话，透露出六爷的一些过往。九六年他“躲事儿跑了”，后来又“一进去好几年”，这些往事似乎没有那么浪漫。“我妈大冬天被人撞了躺在医院的走廊里，那时候你在哪呢？”六爷会在晓波的逼问下崩溃，是因为他的浪漫主义敌不过现实主义，他问心有愧。他把晓波妈的照片摆在最隐秘的地方，他对往事的歉疚，同样藏在内心最深的角落。六爷找人借钱时，找到了他的一位老哥们，发现他正在和瘫痪的老伴相依为命。这就是现实主义。无论小飞撞死人，还是六爷惹事儿的时候，都曾对别人的现实生活造成重大的打击，对它们本人来说，却只是一个浪漫的注脚：他们与他们浪漫行为的受害者，根本没有活在一个现实里。后来六爷自己终于跌进了现实，才重新获得现实主义的眼光。他面子上仍然骄傲，但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对自己的过往，早已底气不足。他的讲规矩，既是为自己的过去辩护，也是一种有意无意的弥补。

小飞的爹却没有。小飞的爹，和六爷是同龄人。这个从未露面的神秘人物，极有可能正是当时和六爷们一同混起来的大院子弟。六爷们在时代里落了后，跌入了现实，而小飞爹却在时代风云里上对了车，继承了祖辈留下来的遗产，成为了新时代的成功者。小炮儿们不懂规矩，是不知者无罪。但是已经分道扬镳的老炮儿们，他们对六爷所珍视的规矩不屑一顾，肆意践踏，他们才是六爷们的敌人。所以在最后的冰湖大战里，小飞只是一个观众。

赋予人一种能力，将别人的苦难做自己的浪漫的，叫做“特权”。豢养着鸵鸟的四合院和引发冲突的一张对账单，揭示了这个世界的冰山一角。龚叔所说的“有一些事，不是你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想象得到的”，对于“特权”两个字，做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描绘。

当你有特权的时候，从来不需要讲规矩。而六爷之所以是六爷，在于他讲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