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与小英

1

到达吉隆坡国际机场，已是凌晨，乘客们鱼贯而出，每一个人都步履匆匆，带着对一个环境已然熟悉的从容。唯独我东张西望，感觉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紧张与不安，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跟阿明约好机场见面，可迟迟不见人影，给他发微信也没有回复，我只好把自己摆在一个显眼的位置，手紧紧握着行李箱的手把，忐忑地等待。陆续有几个印度出租车司机过来问我，要不要打车，我一一拒绝，心里越发不安。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阿明终于来了，他说，真对不住，睡过头了，拼了命地往这里赶。

来了就好。我笑笑，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明是朋友的朋友，在青岛我们打过一次照面。他在吉隆坡已经闯荡了八年，这次来吉隆坡，朋友担心我人生地不熟，特意拜托他多关照关照我。

阿明长着一张真诚的圆脸，讲话自来熟。他说自己老家在东北，父母很早就在青岛定居了，算起来咱俩也是半个老乡。听他这么一说，我对他的陌生感减少了很多。

“我对吉隆坡比对青岛和东北还熟悉”，他说：“这里哪个地方交警多，哪个饭店好吃，哪个地方好玩，我都了如指掌。”

到达吉隆坡市中心，已是黎明时分，天空突然传来一阵带着音乐的祈祷声，我静静听着，那声音里回荡着肃穆与庄严，给人一种凄凉之感。

“这是穆斯林的日出祷告，每天都会有。”阿明说：“我女朋友每次听到这个声音，就会对这里产生一种疏远感。”

2

阿明的女朋友叫小英，在双威大学读研究生。

在吉隆坡的大部分时间，我都跟小英在一起。她主动担任了我的导游，我想去哪儿，她只要有时间，都会带我去。

刚到吉隆坡时，出行是个麻烦事儿。马来西亚是热带气候，全年都是夏天。一天要下好几次雨，雨过天晴后仍然是刺眼的阳光，在烈日和雨中穿梭终究是件糟糕的事情。

吉隆坡的出租车司机大多是印度人，小英告诉我，她的朋友有次打车去机场，印度人一边开车一边摸她的大腿，把她吓得浑身发抖。

为了出行安全与方便，我决定租一辆汽车。​

小英非常赞同我的想法，她说：这里的汽油很便宜，1L汽油的价格跟1L矿泉水的价格差不多，自己开车很经济。

可是没有大马的驾照怎么办？这难不倒阿明，他帮我办了一张假驾照。可是，如果在马路上车辆被交警拦下怎么办？小英神秘一笑，说，放心，我有办法。

于是我租了一辆破旧的轿车，开车时随身携带着阿明给我办理的假驾照。马来西亚的汽车驾驶位在右侧，跟中国的车辆恰恰相反。第一次上路，一来驾驶习惯不同，二来我的驾照是假的，内心总会受到道德的谴责，因此我开得很慢很慢。我一变给自己打气，一边祈祷：千万不要遇到交警。

不幸的是，在十字路口，一位马来西亚交警拦下了我的车。我心一沉，暗想：完了完了。小英则不急不慢地从钱包里拿出50马币，夹到我的驾驶证里，再递给交警，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交警接过驾照，把钱放到口袋里，然后把驾照给我，笑着对我说：祝你好运，女士！

后来小英告诉我，马来西亚警察的薪水很低，大部分警察靠这个方式来赚取外快。

有次和小英一起逛商场，我正要给父亲选一些香烟。小英拉住我说：“让阿明帮你买吧，他有个印尼朋友卖的烟草价格比市面上便宜三分之一，而且都是正品。”每次说到阿明，小英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阿明办不到的，突然间，我很好奇阿明的职业。

有次聊天，阿明说：“前段时间一个泰国女孩被遣返回国了，但她心爱的猫还在吉隆坡的朋友那里，回国后她一直对这只猫念念不忘。

“后来呢？”我很好奇。

“后来，我帮她从泰国偷渡过来，最后又安排一个朋友把猫和女孩安全送回了泰国。”

我觉得荒谬又好笑，一个人竟然可以为了一只猫选择偷渡！我又觉得有些难以置信，阿明真的有能耐帮人偷渡成功吗？但我又确信这件事确确实实发生过，因为其他人接着阿明的话题开始谈论起女孩养的那只黑猫。

阿明每天都很忙，即便一起吃饭时，电话也响个不停。从阿明零零碎碎地的话语中，我可以拼出一些事件大概的轮廓，比如说有人签证过期了，请他帮忙买关。有人在吉隆坡吸毒被抓了，他去局子里捞人……

阿明说，事情越大越难办，因为关系要层层往上找，钱自然花得越多，大部分的银子，其实都流到了那些高官的手里，他只能啃啃骨头喝喝汤。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八年以来，他一直在这座城市的某一条半黑不白的道路上打打拼拼。

后来小英跟我说，阿明很忌讳跟别人谈论他的“职业”，因此接电话时他也尽量避开外人，但他挺信任你的。

恩，被人信任的感觉很美好。

3

在吉隆坡，如果没去云顶赌场是种遗憾。巧的是，阿明，小英和朋友们也要去云顶赌场，我很幸运，能够蹭他们的车搭伴同行。

汽车在云顶高原的山路上曲折前行，远方山峦重叠，树木环绕，我望过去的每一眼都是一个美景的捕捉。然而，等坐上缆车从高处往下俯瞰时，热带雨林的旖旎风光才真正开始呈现，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观！

阿明说，他每个月都会去一次云顶赌场，算是一种仪式感。

阿明来吉隆坡的第二年遭遇了车祸，所幸性命无忧，但一只腿严重骨折，医生给他打了石膏，让他必须卧床休养几个月。那几个月他无法工作，也因此没了收入，日子过得很艰难。

为了生存，他没等身体完全恢复就去工作了，有天深夜回家，有人拿棍子袭击了他的后脑勺，等他醒来后发现钱包和手机都没了。

他说他醒来后蹲在地上哭了很长时间。我能想象出那种独在异乡他地又深陷困苦的绝望。

哭完后，他一瘸一拐地回到出租屋，从床底把自己仅有的几百马币翻出来，第二天一早就去了云顶赌场。

他想跟自己的命运赌一把，如果能够赢到支撑他三个月的生活费用，他就继续留在吉隆坡，如果没有，只能选择回国了。

结果那天，他不但赢钱了，数目还超乎他的意料。所以，他对云顶赌场充满了感激。

走进云顶赌场，眼前的一切突然让我想起一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赌场里，有人失落，有人兴奋，有人骂着脏话，有人哼着歌曲儿……但可以肯定的是，不管哪个国家哪种皮肤的人，都在期待幸运之神的降临。

一个阿拉伯人从我们面前走过，阿拉伯人后面跟着成群妻妾。这些从头到脚包着黑纱，只露出一双美丽眼睛的中东妇女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神秘。

阿明对小英开玩笑说：看看阿拉伯男人多幸福，可以取三妻四妾。

小英脸上白里透红，说：要不你先娶我吧，剩余的你再慢慢搜罗。

阿明不再说话。

4

在赌场，我们三人不多不少都赢了一些钱，小英邀请我到她业余打工的酒吧庆祝一番，正好我也想了解一下吉隆坡的夜生活，就答应了她。

小英兼职的酒吧在双子塔附近，里面很安静，放着不知名的爵士音乐，听后让人心情舒展。小英招呼我到吧台坐下，倒给我一杯鸡尾酒，让我稍等她片刻。

我坐在吧台，看着小英穿着长裙端着托盘走来走去，灯光给她身影洒下一圈光晕，我不禁感叹，多么美丽又上进的一个女孩子！

等客人少一些时，小英坐到我旁边，对我说：“我有个请求。”

在吉隆坡的这段时间，小英和阿明帮了我很多，我无以回报。如果能帮上小英什么忙，我自然非常愿意。

小英指了指坐在酒吧角落里的一个男人，说：“他是我舍友的哥哥，约过我好几次了，这次顾及舍友的面子，我只好答应了他……”

我明白了，小英想让我跟他一同赴约，一是怕阿明误会，二是想委婉地告诉那个男人，她只想跟他做普通朋友。

“没问题”，我说。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准时赴约，我想，我知道自己身在其中难免会有尴尬和不适，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跟小英一起约会的这个人叫Daniel，他是马来华人，常住槟城，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只要来吉隆坡，他一定会到小英兼职的酒吧去看望小英。

我安静地听他们讲话。Daniel能够很好地把握住分寸，很多话题也能引起小英的兴趣，俩人交谈甚是愉快。

我注意到，当他跟小英讲话时，眼睛里一直有光，作为过来人，我知道，他喜欢小英，非常非常喜欢。

在Daniel眼中，我扮演了一个电灯泡的角色，但他对我很友好，时不时会恰当地问我一些开放式的问题，让我丝毫没有感觉到一丝尴尬。

我在心里不得不承认，比起阿明，眼前这个人或许更适合小英。

5

吉隆坡白天炎热，所以这里的夜晚是最热闹的。

大伙儿喜欢到称为“档口”的地方吃吃喝喝。“档口”就像中国的菜市场，不同的是，这里的每个摊位都是一个小小的饭店，饭店五花八门，有韩国料理，马来菜，台湾菜，泰国菜等，客人在每一个菜摊前点好菜付完钱，然后告诉他们桌子号，很快菜就会送上来。

一群人围着桌子边吃边喝边聊天，非常惬意。至于聊天内容，上至天文下知地理，也从已知到未知。

有次吃饭间，一个台湾女孩提起了东南亚“养小鬼”的传闻。一个在马来定居的上海男孩说：这不稀奇，我妈妈就养了一个，自从把小鬼请回家，她打麻将时手气特别好。

我喝着冰镇果汁，那份凉一直沁到心底。男孩接着说，小鬼其实就是个小孩子，要好吃好喝地哄着他，供着他。但也不能一次性喂它们太多，怕惯坏……

我承认自己的思维太过于发散，八竿子都打不到的事情，我都会联想到一起。那一刻，我突然想起阿明对待小英的态度，若即若离，从不承诺，也不伤害。或许，他是想让以这种方式告诉小英，他们俩不适合，让小英知难而退。又或许，他已参透爱情的解局，但又舍不得立刻放手，既然缘已起就等到缘灭吧。

吃完饭，大伙儿把我送到酒店门口，由于我对小鬼的话题仍然心有余悸，我坚持让小英送我回房间。

在电梯里，我对小英说：突然想家了。

她羡慕地说：真好，你结婚了，也有个家可以想。可我呢，什么时候能结婚也不知道。

我问她：阿明跟你讨论过这个话题吗？

她有些失落，说：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话题，每次我提起，他都会躲闪过去。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一夜我久久未眠，乱七八糟想了很多，有灵异，有生活，也有爱情。

一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就结束了，该回家了。小英因为有考试，走不开，只有阿明一人送我去机场。

路上，我问阿明：“你跟小英计划什么时候结婚？”

他说：“暂时还没有计划”，顿了顿，他叹了一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敢计划。”

我说：“小英是个不错的女孩子，又漂亮又懂事儿，要珍惜。”

他说：“我知道。我也很爱她，可是，我无法许诺她一个好的未来。你知道的，做我们这一行，风险太大。而她，本该会有更好的生活。”

车里一片沉默。

我想说，其实在爱情面前，这些都不算什么，只要彼此相爱，千沟万壑都可以跨越过去。

我也想说，只要两个人一起努力，一切都会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所有的道理我都懂，而阿明在这个世界上跌爬翻滚的次数比我多太多，他比我更懂。至于小英，她以后也会懂。

在现实面前，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哪怕一个小小的挫折，都能把梦想击得支离破碎。很多时候，即使你背负着所有希望朝着某一个点某一个方向去努力，但结果往往背道而驰。

车子奔跑在高速公路上，刚才还烈日当空，突然就下起了大雨，雨点噼里啪啦滴落到车窗上，溅起一朵朵的水花。

吉隆坡这天气啊，变化太快，令人捉摸不定。就像每个人的人生列车，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站到达的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还是荒无人烟的大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