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三）

  一

王庭长打我电话时，我告诉他，我正出差在外。

他说，别装了，我看到你的车停在公司楼下，出卖了你。

我出差还自己开车？什么思维，难怪你专办些冤假错案。

那在你看来，今天这案我办得肯定公正了。

那是为你自己积阴德。

现在我给你个机会先积点阴德，叫人把胡天牛老婆从法庭门口带走，否则我没法开庭。

在三号法庭门口，我老婆的表姐马娟，死死抱着他老公胡天牛，不让他进法庭。王庭长和几个法警在一旁，一筹莫展。

几年前，因为受到一连串家庭变故的打击，健壮、勤劳、能干的马娟精神失常了，她现在除了老公和儿子，几乎不认得任何人。

我跟胡天牛说，你叫她放开吧，你儿子失踪好久了，你进去了就得政府派人来照顾你老婆，王庭长说过了，他不会判你实刑的，他要说话不算数，他“王”字倒过来写，不信你可以自己问王庭长。

胡天牛冲我嚷了一句，你别糊弄我，虽然我没文化，可这王八蛋的“王”字我还认识，倒过来还不是个“王”字？

如果他说话不算数，你就叫老婆住他家去，我说。

王庭长咬牙切齿，警告式地狠狠指指我。

 二

几个月前的一天午，我正在午睡，实然来了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我摁了，马上又打过来，我又摁了，一下手机又顽强地响了。看来是有急事找我，我只好坐起来接了。

“表妹夫，我是胡天牛……我……被车……撞死了……”

”哦？”我懵了，“你这不好好在跟我说话嘛？”

正莫名其妙，手机那头又接着结巴道，

“不不不……是，是是是……我的狗被撞死了。”

“不就是条狗吗，撞死就撞死了，有什么那个的？”我有点不耐烦。

“不是……不是……”

我有点火了：“直接说重点！”

“我我我……打人了。”

“在哪了？”

“岩口……派出所。”

原来凌晨胡天牛逮了只大野猪，中午从岩口镇上卖野猪肉回来，一路上，他养的三只土狗在其身前身后、突左突右追逐嬉戏，经过省道路口时，一辆越野车急驰而来，最矫捷健壮的大黑狗跑在最前面，被撞飞了……

胡天牛奔过去一看，大黑狗七窍流血，已一动也不能动了。

越野车上下来两个人，围着有点凹进去的车头看了看，不等胡天牛说什么，挺着大肚子老板模样的那个就对胡天牛破口大骂，要胡天牛赔钱。

胡天牛放下狗，走过去，一拳打歪了大肚子的鼻子。

我赶到岩口派出所时，胡天牛被铐在楼梯的不锈钢栏杆上。

我把胡天牛家的情况跟所长说了下，所长又跟局里领导作了汇报请示，让我交了保证金，给胡天牛办理了取保候审。

 三

五、六年前的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妇女的电话：

“表妹夫……什么？你问我是谁？真有你的，我叫你什么？表妹夫啊！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噢，你老婆没和你说起过我——她表姐马娟啊……什么事？求你呗，不是你在城里认识人多嘛，关系好，门路广，今年我女儿卫校毕业了，你帮个忙，有没有医院熟悉，给安排下……钱没问题，你表姐夫这几年收废塑料，还是赚了点的，化个几万块没事……你别推托，给我办好了，我们亏待不了你的，好不好，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就不打扰你，我等你的好消息，就这样，挂了。”

那时我和妻子刚认识不久，远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马娟就不知道从哪弄来我电话，直接打了过来，直接叫我表妹夫，直接让我给她女儿安排工作。还好那时很多医院都缺人，我正好有熟人，不用费什么劲，就让她女儿进了郊区一家医院当了护士。

这件事让妻子的家人都觉得我热心又有能力，对我最终能完胜对手顺利娶到妻子添了不少分，我打心底感激马娟这个电话。但想不到她和我第一次见面，却竟然是来找我帮她找律师和胡天牛离婚的。

“表妹夫，你忙不……有事，有事，找你嘛肯定有事……我要离婚，你给我找个好点的律师！不开玩笑，千真万确……你不知道，你表姐夫是个什么人啊，男人有钱就变坏，说得一点也不错……什么？那倒不是，他还不敢在外面找女人，他那肚子也生不出花花肠子，他要找女人我就阉了他……不是嫖，是赌，这些年他把家当都败光了……怎么赌的？都在外面收废塑料时，跟那帮一起去的人赌的，每次带了钱出去，没一片废塑料收回来……前些年也赌，但那时我都跟着去看着他，后来生意大了，我在家里加工销售，他出去收货，结果就……这日子没法过了……什么？你就要出去了，好好，我先走，下次再来找你。”

她一来就一直说，走时我给她倒的水，一口也没喝。

原来胡天牛虽然老实木讷，有了钱后却染上了赌瘾，而且他赌运不佳，几乎逢赌必输，赌品却很好，愿赌服输，有好几回在去收塑料的路上就把本钱输给了同行的老乡，只好半道空手而归；有时是回来的路上输了，就把收来的废塑直接拉到别人家的场院里。

马娟最终没和胡天牛离婚，因为废塑加工环境污染太大，不久就被政府所禁止，他们的女儿又突然被查出患了尿毒症，几年下来，女儿的命没保住，她落下了精神病，小洋房易主，他家重返一贫如洗了。

四

表姐夫胡天牛长得健壮如牛，是个肌肉男，有点口吃，老实木讷，脾气上来时人如其名，犟得如牛。

看他现在的样子，你无论如何不能想象，曾经有段时间他真的很牛，是村里的首富，而他的致富经历更充满传奇色彩。

当年他们那一带村子几乎家家户户都收废塑料，男子走南闯北，穿梭于城乡，负责收货，女人和老人则在家分拣、加工。胡天牛自然也加入了收废塑大军。头一次去上海，好多天没收到什么货，有天一个当地人告诉他，附近有家公司废塑料很多，不要钱，白给，但没人要。胡天牛找到那公司一问，人家还真没诳他，废塑料很多，不要钱，白给，只是有个附加条件，得将公司一些不能再生利用并会污染环境的废塑料也一同运走处理。他初初估算了下，能加工利用的废塑料的市场价，还是略略高于运费，于是就答应了下来。后来，那公司看他老实，又额外补贴给了他一些运费。一批批运回来后，他将不能再生利用的当垃圾堆在了自家屋后的空地里，一年多下来，竟似小山似的。真是时来运转，突然有一天废塑再生技术获得了突破，他这些垃圾废塑不但可再生利用，品质还高于其他废塑，价格自然比其他废塑还高，他一下子发了大财，成了村里的首富。

我不知道他曾拥有过多少财富，但听他自己说，他的钱按当时的造价，从镇上到他家二公里长的路两边都造上三层楼房，还绰绰有余。如果他当时拿这些钱去城里买房，起码能买个半条街。可胡天牛只在村里造了一幢小洋房，他想拿那些钱去收更多的废塑料赚更多的钱。

五

家业衰败后，表姐夫胡天牛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富贵命，废塑被整治了，但他自小上山能打猎下河会捉鱼，也不致一家有衣食之忧。

由于农药的滥用和电瓶的捕杀，野生鱼虾越来越少，幸而液化气普及后无人上山砍柴，草长林密，山中野兔和野猪越来越多，并渐泛滥成灾。原先邻村还有个老猎人，用铁夹捕野兔和野猪，结果有次把一个拣柴的人腿夹断了，赔了许多钱，再不敢上山。此后，前山后岭，方圆几十里，便只胡天牛一人资源独享。

胡天牛没枪没弹，他抓野猪，不挖陷阱，不放钢夹，带三只自养自训的土狗，肩上扛根竹套杆，斜背一团粗麻丝绳，腰间插把砍柴刀，就上山去。

三只土狗训练有素，嗅觉灵敏，只要附近有野猪，就会被它们搜寻到，经过几番追逐撕咬后，小的野猪就会奄奄一息，胡天牛上去补上几柴刀，就大功告成了。要是碰上强壮凶猛的大野猪，战场必得几经转换，上山下坡，一路缠斗，待大野猪体力不支，被三只土狗所困之时，胡天牛在一旁寻机用竹杆将丝绳活套套在野猪的头或脚上，并将绳的另一头绕在附近的树上……只要做到这一步，多则半小时，少则几分钟后，胡天牛就可以扛着他的战利品下山了。

胡天牛和三只土狗配合默契，曾经捕杀了一只三百多斤的大野猪，光那个野猪肚，因为里面有几十个疔，按民间说法是吃了几十条蕲蛇后形成的，养胃、大补，就卖了三千多块。

三只土狗是胡天牛捕猎的得力助手，所以他对三只土狗爱如珍宝，平时与三只土狗形影不离。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因狗被撞死而情急伤人。

六

胡天牛故意伤害案宣判那日，我正出差在外。

法律援助律师打电话我，说受害方提出了附带民事诉讼，实际损失不过几千，却要求胡天牛赔偿十万元损失，而对胡天牛的狗却分文不赔，双方自然没谈下来，没有受害方的谅解书，法院无法适用缓刑，故判了胡天牛拘役六个月，并认为就刑罚上来说这样判并不重了。

我有些震惊，忙问判决得赔偿受害人多少钱，我们赔偿给他，二审能改判不？

律师说受害方撤诉了，因为人家也知道判决的话赔偿金额不高，人家是公司老总，不在乎钱，其实就想让胡天牛坐牢出气。

唉，这六个月表姐马娟该怎么办？

定稿于2019.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