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泡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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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序
1974至1978年,我连续五年被抽调到农村搞基本路线教育,长时间与农村生产队长打交道,从春种到秋收,体验了农村田园生活的酸甜苦辣。农忙时,虽然不跟社员一起上趟子干活,但也经常查个边打个短啥的。农闲时,除了要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阶段性工作任务以外,便跟老庄稼人一起侃唠农村的新闻轶事。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一是自己文笔太拙,二是受政治风云和历史的局限,没能及时整理出来,如果按照历史的大框框,在细节上来点艺术上的加工,能编写几部很好的农村题材电视连续剧。其中“大姑娘泡子”、“于福口门”、“大金得胜陀颂碑”、“铁绞子网”等,这些故事总在我的脑子里萦绕着。八十年代初期,扶余县新城戏剧团按照“大金得胜陀颂碑”的历史故事,改编成了大型历史新城戏“铁血女贞”,荣获了全国戏剧“文华”奖。在我感到欣慰的同时,也总觉得这个宏大的历史画卷只展开了一个小小的侧面,还不够劲,还留下许多缺憾。
七六年春夏之交,我在下坎伊家店公社罗家大队王路窝棚一队蹲点时,陪同王队长到坝外检查出苗情况,这里地块挺有意思,一块一块都被荒草地,池塘,柳条通给分割开,当我们来到一个两三亩大小的池塘边上时,王队长跟我说,遇到涨水的年份,这个泡子有十来垧地的水面大,后来由于我们在国堤之外,又修了一个民堤,把倒灌的江水截住了,我们生产队又在这里开了三十多垧地的荒,现在叫册外地,才把这个泡子挤剩这一小点了。当年这里可热闹了,我的一个本家亲戚比我小两岁的表姑,叫王大姑娘,你可别小瞧这个人……你笑啥?你是不是笑我叫人家大姑娘?能叫上大姑娘可算个尊称,最起码的得需要纯洁,不像你们城里人,小青年之间一旦交上朋友,就在一起睡觉......我插话说,你别糟践我们城里人了,人家都说这生活作风问题都渊原于农村,没有破鞋烂袜子都立不上屯子,尤其是当队长的骚味最大......你别打岔,在我们农村,她虽然比较封建,但也算上一个女强人了,从她经营这个水面开始,人们都叫大姑娘泡子。有一年打冬网,一网就打出四、五十胶皮车,那大鱼,现在都看不着了,一条鱼装一麻袋外面还露个大尾巴,后来成立了互助组、高级社,修了民提,这里也就不出鱼了,但是泥鳅鱼、小老头、蛤什蚂子(田鸡)还都有。我问:“那大姑娘呢?”
“成立初级社的头一年就死了。”;
“怎么死的?”
“嗨!话长了。你愿意听啊?呆会晚上我到你住处,你把茶叶水沏上,我慢慢给你讲。”
于是,我按着时间顺序把他讲的故事整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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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家世
王大姑娘名叫王清玉。他太爷叫王路,七、八十年以前,从山东逃荒到到咱屯子开荒占草,咱屯子的名就是按照他太爷的名起的。他太爷也就是用了二、三十年的光景,就把家业整起来了,论到他爷爷这辈子,他家就有了一百多垧地,成了大地主了。大姑娘十、六七岁的时候,长的就像大人一样,大脸庞,打眼珠,大嘴杈,就连二十来岁小伙子也没有她魁实,虽说没有别人家姑娘那样俊俏、清秀,但也不算丑吧,要搁现在,还能当个运动员啥的,掷个铁饼、铅球,摔个跤、举个重啥的我看都能拿冠军,别人都用扁担挑水,她却用两手拎水。二百斤的大麻袋抗起来就走。她人缘好,说话嘴甜,勤劳、朴实,有礼貌。比方说,在井沿上见到她八舅,她主动搭腔:“八舅你回家歇一会儿,等会儿我给你拎两筲(桶)去,舅奶气喘病好些了吧?”;在村头碰见七姑,便说:“七姑忙啥呢?你家成子媳妇快满月了吧,孩子奶够吃吧?”;如果碰上比她小的姑娘小伙,她便从兜里掏出包米花、哑巴豆子,有时把兜掏空了,便把兜翻过来,能抠出几个粒来也得让大家尝尝。当时我们屯子也就是三、四十户人家,况且都亲戚连着亲戚,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她都到场。在光复的前两年,她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她父亲把她送到长春岭她四姨家,让她在道德会学堂念书,她四姨家开油坊,生活挺宽余。她父亲的计划是,将来在街里给她找个婆家,许给个好人家,也就完成任务了。
她父亲的如意算盘打错了。1945年光复,1946年八路军开进长春岭,紧接着就哄哄着斗地主、搞土改。她父亲听这消息连着急带上火,得了攻心翻(现在说就是急性胃肠炎),找了个大神折腾了一气,不顶事,越来越大发了。不到两天的功夫,两眼一闭,两手一撒,死了。
就是这样,二十岁的大姑娘,上有七十岁的老奶奶,四、五十岁的妈妈,下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傻不精的弟弟。还念啥书啊?还嫁啥人啊?一切幻想都破灭了,只好回屯子撑起了这个家。
紧接着四七年土改来了。大姑娘家是理所当然的被斗户,好在大姑娘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民愤不大。但剥削人的罪名是逃脱不了的。当时的农会主任是罗显明,是他们老王家的车老板(长工),房无一间,地无一垅,就住在他们老王家的一间下屋里。开斗争会时,大姑娘一手搀着奶奶,一手扶着妈妈,老乡们见她们一家老小、孤儿寡母的都这样了,都没有伸手打她们。把她们家一百多垧地、泡子、车马全部充公,另行分配;五间房子,三间充公,留二间居住;其他的箱柜衣物,留一点日用,其余大部分充公。农会根据“耕者有其田”的政策,按照《土地法大纲》也准备给她们家分两垧地。大姑娘说:“我们不要地了,家里没有男劳力不能种,要个水泡子行不行?如果行,就把我们家原来的大肚泡子分给我们就行了。”农会临时开会研究都同意了,当场发给了她们家土地证。看来,当时还是体现党的政策的。别的屯子斗地主是流血斗争,咱们屯子是和平过渡,即便这样,她的奶奶和妈妈也经不起这场暴风骤雨般的革命。土改后不到两年便相继去世、撒手人寰。大姑娘母亲临死时,攥着大姑娘的手说:“妈求你了,你千万要把傻弟弟拉扯成人,给他说上媳妇,别让老王家断了烟火?你呢?也老大不小了,原来老罗家提亲妈没同意,现在咱又够不上人家了,以后找个好人家,别找有钱的,钱多了是惹祸的根苗,只求平平安安过日子就行了,有啥化解不开的事情,就找你四姨吧,我就有这一个亲妹妹....。
(三)寻弟
大姑娘把奶奶和妈妈安葬了以后,拎起了镐头,只身来到了大姑娘泡子,在泡子沿上开荒、种地。一个女孩子家,愣是一镐一镐地每年都刨出六、七亩荒地,种上了庄稼,足够姐弟俩年吃年用。头两年,由于天旱,大姑娘拎泡子里的水浇地。泡子水面太瘦,鱼货产量低,勉强可以维持姐俩的生活。
要说她这个弟弟,可真是有点提不起来了。都十四、五了,长的像十二、三岁小孩儿一样。大名叫王广金,外号叫王老秧子。你说傻吧还不傻,你说尖吧还真不尖。也许是从小娇生惯养,病病秧秧,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家里啥活也不帮着干。姐姐拧肯自己挨点累,给他买了书包,让他上学,他不好好念,净逃学。整天跟着小猪倌、小马倌上山打鸟、捉蝈蝈玩。一天,小猪倌和小马倌同时来找大姑娘。猪倌说:“你弟弟跟我弹琉璃(玻璃球)把你家房子输给我了,我来收房子”;马倌说:“你弟弟跟我压宝比大点,把你家的泡子输给我了,我来收泡子”。大姑娘一听,当时就气炸了肺。但表面上还是笑哈哈,哄着这俩个孩子。为了圆全这个事,她用漩网在泡子里打了一网鱼,回家炖上,到邻居家借一斤酒,把猪倌、马倌的家长请来,一再向他们赔礼。这两家大人还挺通情达理,说:“都是孩子们玩的勾当,不算数!不算数。你们姐弟俩过日子也挺不容易的”。
大姑娘把客人送走,想起来要经管经管自己的弟弟。这才发现,弟弟觉得惹了祸,怕姐姐打他,跑没影了。大姑娘前后屯找,没找到。一宿没睡觉。第二天,天没亮,大姑娘徒步三十里地,来到长春岭四姨家去找,她四姨说:“你弟弟昨天晚上来了,说你有病了要借五万块钱(东北币相当于现在的五元),给你抓药。我给他拿了钱,正准备送他一块回屯,顺便看看你,没想到一转身他就没影了。我寻思他急着给你抓药回屯了”。大姑娘搂着四姨嚎啕大哭:“这要是把弟弟丢了,我咋向死去的妈妈交待呀!他把房子和泡子输了,我也没说他啥呀”。
大姑娘回屯以后,先是找了一个算命瞎子算一下她弟弟走的方向,瞎子说,闺女啊,你是顶着星星下来的,是不凡之人,我虽然看不见你的脸,但算出来你是个男孩象,你有九九八十一难,遇事犯小人,婚姻不圆满……大姑娘没有心思听他瞎扯,急忙问,先生,你别算我,你就算算我弟弟往那边去了?先生说,东边。于是,大姑娘安排了一下,家由她长春岭四姨来帮助看管着;地由别的亲戚莳弄着;泡子委托一个叫于傻子的给经管着;她便开始往东去,走上了漫长的寻亲之路。
建国初期,社会治安不太好,还有残余的土匪在下坎一带流窜,当时国家干部每天都搂着枪睡觉,作为一个闺女家,只身出外该有多难啊?大姑娘长的象男孩,索性就女扮男妆,剪个分头,穿上皮乌拉,风餐露宿,昼夜兼程……一年后,终于在三岔河街火车站前一个被苏联红军炸毁的铁路公寓楼框子里,找到了她的弟弟,只见他小脸墨黑、骨瘦如柴,披着一个麻袋片子,成要饭花子了,大姑娘把他紧紧楼在坏里,悲喜交加,泣不成声。
弟弟经过这次磨难以后,似乎懂事了,个子也长了,也能帮姐姐干点活了,但也添了一些坏毛病,一是在外面闯荡学会小偷小摸,二是学会了耍钱。姐姐叮嘱他要学好,千万不要走下道,咱俩好好干,过两年,姐帮你说个媳妇,了却妈妈的遗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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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情缘
大姑娘除了替弟弟操不够的心以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难道就一点也没考虑吗?不是。大姑娘是个有情有意、有血有肉的人,她早就有了自己心上的人。
也就是在土改的第二年,大姑娘就跟农会主任罗显明的大儿子对上象了。那个时候罗显明是罗家村村长,他的大儿子大名不知道叫啥,小名叫大宝。这话还得从她俩小时侯说起:罗显明土改前给他家赶车当长工时,没地方住,就住在她家下屋,大姑娘比大宝大两岁,从小就在一起玩,大姑娘有啥好吃的都留着给她小弟弟吃;谁家的孩子欺负了大宝,她就扯住这孩子的耳朵去找他家的大人,她俩经常玩的游戏是住家看狗玩,大宝当爸爸;她当妈妈;罗显明看到这俩孩子这么亲密,就逗大姑娘说:“等你长大了,就给我当儿媳妇吧”,大姑娘可能懂点事了,说的脸蛋通红。大姑娘的妈妈在一旁说:“我可不把我这宝贝丫头嫁给你们家,咱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再者说了,我们闺女比你们大宝大两岁呢。”罗显明却笑呵呵的说,女大两,黄金涨.土改时,大姑娘家虽然挨斗,但对老罗这个农会主任能给她家一条生路,总是感恩不尽,觉得在这个村子里,罗家就是唯一的亲人,加之罗大宝即懂事又勤快,经常帮助大姑娘家干活,特别是大姑娘接连失去三个亲人,他都跑前跑后给予安慰,帮助安排后事,一来二去,大姑娘决定把终身许给罗家。
大宝把他俩的事回家一说,这老罗头的脑瓜代就像拨朗鼓似的,不行不行!她家是大地主,咱家是贫农,咱们不能阶级阵线不清啊,我原来当农会主任时,给他家分配水面,是经过大家集体讨论决定的,没有个人私情,也不能说明我们两家关系好,那是党的政策好。
屯子里这路消息传的快,不久乡亲们都知道罗家和王家要结亲了。罗村长说啥也不认这门亲事,一看见这俩孩子到一块,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咋办?这时间长了也不是一回事,怕生米做出熟饭,干脆,让大宝当兵离开她,走的远远的,一来可以脱离这个环境,二来可以让大宝在外面闯荡闯荡,出息出息。
大宝当兵走了,开始说是上朝鲜前线,后来留在安东(现丹东)当了后勤兵,来回也经常往朝鲜跑,有一个阶段他俩的书信中断了,大姑娘到罗家探听消息,这罗村长真不客气,说:“闺女呀,你以后不要总缠着大宝了,他是革命现役军人,你是地主子弟,不般配呀,你以后不要总上我们家来了,让村子里的人看见不好,好象咱两家有啥瓜葛似的”。大姑娘离开罗家,偷偷地哭。
后来很长时间,大姑娘才接到大宝从安东来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前一阶段,到了朝鲜一趟,部队首长说我干的好,要提干,但前提是必须与地主家划清界限;家里也来信,说啥了你也可能猜出来,你说我现在有多难啊?留在部队吧,我还舍不得你;回去吧,家里老人还不让,还是你给我想个办法吧!大姑娘回信说,咱俩的事先撂一撂吧,我不拖你后腿,你在部队好好干,从今以后,咱俩不要通信了,我的家庭成分高,别给你带来影响,咱俩只要心里互相‘有’就行,你等不等我,随你的便,反正是我等你(这信写的简单、明快。不象现在小青年写起信来,情绵意长,都能编本书,不然怎能叫情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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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渔讯
1953年(大姑娘26岁,小弟弟19岁),老天爷给姐弟俩降下来好运,这一年夏天松花江水猛长,从北江倒灌下来的江水,顶着拉林河备河淌到大姑娘泡子里,这江里的鲤鱼、草鱼、胖头、鲢鱼、鲫鱼,还有些牙鱼(黑鱼、鳌花)都顺流来到这稳水且水草丰富的乐园中来,准备休养生息、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然后在返回大江。大姑娘抓住时机,在入口处用柳条编上栅,等到水撤时,只许水往外流,不许鱼往外出,乡亲们给估算,这一泡子鱼,少说也能有十万、二十万斤的。有的讲迷信的说这鱼是从天河上下来的,大姑娘乐得奔走相告,一是组织人力护好泡子;二是征求意见如何打好冬网;三是这么多鱼咋往外销?按照乡亲们的意见,护泡子大伙帮忙;打冬网咱屯子里有现成的人才,郭大把头就是第一个,只要把渔具检修好就行;卖鱼的事可是个头疼的事,咱们当地消费水平低,农民都没有钱,长春岭小街有个万头八千斤的就顶嗓了,还是往哈尔滨、长春大地方想想办法推销出去。
一切安排妥当,大姑娘准备动身到哈尔滨走一趟,跟小伙子走不方便,问屯子里姑娘们谁跟我去,结果一个个都熊蛋包,不敢出远门。她四姨说,还是让我老太太跟你走一趟吧。到了哈尔滨,还真顺溜,没等到找鱼货批发商,就杵到哈尔滨道里一家国营的水产公司,并把公司采买员领回屯子,到泡子看看现场,采买员一看,当即就跟大姑娘签订了合同,大概的意思有这样五条:一是鱼货按市场价上下浮动不得超过两成(百分之二十);二是采取水面交货,鱼出水当即过磅装车,销货方自留鱼货不得超过两成;三是销货方帮助购货方组织四十辆短途运输马车,运到双城县万隆乡,费用由购货方负责;四是购销双方共同保护鱼货安全,鱼货出水前损失由销货方负责,出水后由购货方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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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冬捕
打冬网这一天,场面太壮观了,十里八村的人都来看热闹,从来不爱打扮的大姑娘,穿上一个羊羔皮袄,戴上一个狐狸皮帽子,显得格外精神。她指挥前线和后勤两条线,前线委托郭大把头负责;后勤安排她四姨带领全屯妇女做饭做菜,对烧火的、打杂的、杀猪的、宰羊的各有分工。起早,后勤给前线的人准备的粘豆包,猪肉吨粉条子可劲造;壮行酒特别,象征性的喝一点,不象老蒙古那样大碗喝,怕喝多了出事,按大家要求,除了半拉子以外,每人静脉注射一支两毫升的安那加(毒品,含吗啡。这个屯子从解放前就有这个习惯,据说,打上这一针以后,起早不困、干活有劲、有精神)。
冬捕开始,仪式由郭大把头主持,十几个猎枪手朝天鸣枪,同时点燃二踢脚子、高升炮和十几挂大鞭。大把头摆上香案,放上猪头、羊头、各种水果(没有梨)、百家炒米,点燃高香,然后开始念咒语(其实就是喜歌),意思是,大姑娘泡子冬网的大网醒好了,我们要开冰拉网出鱼喽!一拜不老苍天;二拜养育我们的土地;三拜河神爷保佑大姑娘泡子冬捕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多出鱼……大姑娘拽着她弟弟虔诚地给老天爷、河神爷磕头;从各屯子里租来的四十挂马车,都披红挂绿,按马的肤色,一字排开,每挂车前站着车老板,车后站着哈尔滨水产请来的持枪的护卫队员。
大把头首先让大姑娘的弟弟用钎子在冰面上象征性的凿了一下,然后按他们头一天定好的作业地点,打的记号,开始打洞,先打一个大洞(下网用),然后打小洞,长约五百米,每洞间隔八米,这样总需六七百个小冰窟窿。用一根长木杆做因,木杆一端有一个专门调整方向的铁钩,后面是细绳,再后面是专用的粗绳。顺小洞一个一个穿杆引线,网是用浮子和铅坠来张开的,下网时用绞盘,套上马来拉,使大网逐步下到位,收网时用马拉动绞盘,四五米宽的大网裹着冰层下面的鱼,从出鱼口缓缓露出水面,边收网,边将打上来的鱼平摊在冰面上,后面的人就跟着过磅装车。
这鱼可海了,网还没露头呢,一些鱼就开始从冰窟窿里往外跳。二十几个小伙子轮班出鱼,四十挂马车装满了,足足能有八万多斤,冰面上还剩二万多斤。大姑娘一看,现在已经足够给哈尔滨水产的合同数了,于是把过磅的叫停,把冰面剩下的鱼往家拉。哈尔滨水产采买员过来还让继续过秤,大姑娘不让,便和采买员争执起来,大姑娘说:“咱们要按合同办事”;采买员说:“你们留这些鱼超过合同的百分之二十”;大姑娘说:“咱说话算数,吐口唾沫都是个钉子,超多少我给你补多少,你要不信咱把拉回家的也过过秤”。采买员说:“今天打的都给我们,明天你不是还打吗?再留也不晚”大姑娘执意说:“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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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化险
讲到这,老队长说:“打冬网这年,我也就是二十八岁,是个壮劳力。大姑娘给我分配的任务是跟着大把头老郭左右,听他使唤。开始我凿冰窟窿,后来我就负责过磅装车,目睹整个冬捕全过程。我对比我小两岁的大姑娘,真是佩服的五体头地啊。她那优秀的指挥能力、协调能力、办事能力和天才的应变能力,我是真真切切的领略了。不瞒你说,我现在当队长这两下子,是跟当年大姑娘学的。大姑娘为什么要执意往回拉鱼,我当时也不太理解,都卖了它,多换点钱该有多好啊?(我插问,那时鱼多钱一斤?他说,一毛钱。)后来我仔细一琢磨,还是大姑娘多个心眼儿。她一是考虑老乡们都眼巴眼望地等着吃鲜鱼呢,都让哈尔滨先拉走了,不符合情理;二是你们哈尔滨把鱼都装上了,拍打拍打屁股就走人了,剩下的保卫工作谁干?还得栓住他们”。
也就是在下半晌,我们正在忙乎着过磅装车的时候,在看热闹的人群中骚动起来……只见得两个小伙子架着一个人,一些人在一旁高声呼喊:“把他塞到冰窟窿里,喂王八!……”。原来,这个人是小獾子洞那边的叫于六子,他偷了一条约有三、四斤重的大鲤鱼,夹在大棉袄里;大姑娘上前一面求他们放开他,一面说:“一条鱼值几个钱,还是人命值钱啊!我替这个小伙子谢谢父老乡亲们了”,说着便给围观的群众作揖,这个于六子扔下鱼,顺着人空,跟头把式地跑了。这时大姑娘发现,喊往冰窟窿里塞,带头的是江东大榆树坨子的梁老三,是她两姨姐夫的表兄弟,并看见在他身后有十几个小伙子都拎着麻袋,跃跃欲试,便上前拽住他的手说:“这不是梁三哥吗?你啥时候来的?我四姨今天早上还念叨你呢,这不是吗,平常请都请不到你,这会总算赶上了,一会儿收拾完了,咱们回家喝酒去”,随即往后瞅了一眼,“你们一块来了几个人?都请去!这样吧,你招呼大伙一声,先帮助我们装车,然后一块回去喝酒”。大姑娘回过头招呼小马馆“小栓子,你赶快骑马回屯,告诉我四姨一声,在多放上两张桌”。
(八) 分配
和哈尔滨采买员一算账,他们拉走了八万五仟斤,剩下二万一仟多斤拉回屯子。明天出多少再二八分成。回屯后,大姑娘首先想到的是罗村长,便吩咐她弟弟赶着马爬犁送去五麻袋。一再叮嘱她弟弟:“这一袋装两条大鱼的,还露着尾巴的,是送给罗四叔的,那四麻袋里面有一半是我让人挑出来的鳌花、鳊花让四叔送给乡政府的干部,这鱼肉质好,他们都认货,这些父母官我一个都不认识,四叔和他们有工作上的联系,能知道送给谁”。然后大姑娘问老郭大把头:“四舅,是你领着全屯子人干活的,谁出多少工,多少力你最清楚,如果论功行赏,你看得需要多少麻袋?”郭大把头不加思索,随口便说:“至少也得五十麻袋吧”。大姑娘偷着乐了,她自己算计着至少也得七、八十麻袋。于是便说:“四舅,我给你六十麻袋鱼,把分配的权利交给您老,行不行?”
“行”。
这大把头当时可神气了,平常在屯子里是白人一个,这时候他比屯长还屯长了。他端着个架子,插着个腰,迈着四方步,按照全屯子人前线的多少;后勤的多少;护泡子的多少;出车、出马、出工具的多少,开始指挥着给大伙分配。有的人家跟他斤斤计较,分完了以后还要多饶两条,大把头一边骂着他们,一边也都依了。分完了,六十麻袋正好。就是他自己家出工、出力、出网具最多,到头来别说分一麻袋,连一根鱼刺也没捞到。大把头说:“行啊,乡亲们都吃到了,就行了。咱们打鱼的人家天天吃,这回吃不吃都行”。大姑娘一边乐一边说:“四舅你是姜太公、姜子牙转世啊,把别人的官儿都封完了,最后自己啥官儿都没捞着啊”;郭大把头瞪了大姑娘一眼骂道:“臭丫头,我没算计过你!”;他俩正有说有笑,她弟弟从西屯罗家回来了。大姑娘高兴的问:“都送去了吧”?她弟弟耷拉着脑袋说:“都拉回来了”“咋的了?”“罗四叔说了,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咱俩家早都没啥关系了,还套啥近乎”大姑娘说:“那好吧,你再从库里取出五麻袋装上”弟弟问:“再送去”?大姑娘说:“不,一块都送到郭四舅家去”。
大姑娘回到自己的房子把门闩上,趴在炕上,昏天黑地的痛哭起来……..。
(九) 教诲
这天晚上全屯子的宴会真是肉肥、鱼肥、酒也浓,大家吃着伙的,分到个个的,酒足饭饱,不亦乐乎。老队长说,我本来应该在郭大把头这张桌,但大姑娘临时让我陪老榆树陀子这帮小子。我打心眼里就生他们的气,这帮山狼水贼,居然也让大姑娘捧为上宾。行啊,喝酒也算派给我的工作任务。酒过三巡,这个姓梁的吐了真情:他们一共来了十几个人,准备把偷鱼这个小子塞到冰窟窿以后,借机把事态扩大,说出人命了,趁机抢鱼。他们每人都带着一个爬犁,抢完以后顺着备河往回跑。还是大姑娘够哥们儿意思,没等我们下手,就先给我们请来了,顺水人情谁还不会做,咱们这也叫凭劳动吃饭,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来!哥儿们,咱们一醉方休…….。我一看,你们不就是要喝酒吗?咱有心开店,就不怕大肚子汉,别的咱没有,六十度老白干咱管饱,这帮小子也真不是装酒的家什,我把他们喝的一个个都趴下了,这个姓梁的更可怜,都尿裤兜子了。
第二天,大姑娘虽然把眼泡子哭肿了,但就象昨晚上啥事也没有似的,照常迎来送往,笑容可鞠。
来到泡子,郭大把头指挥重新打眼儿,大姑娘突发奇想,把郭大把头拽到一旁说:“四舅,咱们干嘛这么费事在下半坡打眼儿啊?就用昨天现成的眼儿再兜一网不行么?这里的水深,边上的鱼都会回来的。”大把头说:“傻丫头,你爸活着的时候没跟你说过么,你这种想法是咱们渔家一大忌呀,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啥叫办事要留有余地、网开一面?啥叫不能赶尽杀绝,你懂么?咱们为人也好、处世也好,打鱼也是这样。你昨天花了那些钱,又杀猪又宰羊,还买了那些香纸,又敬天、又拜地的有啥用?咱渔家不就是一代一代的按照老规矩办,不就是要图个吉利么?咱们再换句话讲,你们家过去是大地主,土改时,共产党咋不把你们全家都杀了呢?还给你们分泡子,让你们全家有个生活来源,这不都是一个道理么?”
大姑娘说:“四舅,我懂了,还是按照你的办法做。”
(十) 没收
以后的事,大姑娘一步一步的走了背运,拉回家的这两万多斤鱼,除了分给乡亲们一万斤外,库里还有一万多斤,十里八村的老乡来买鱼,大姑娘都按批发价照顾,卖了一点。一天, 姑娘发现库里的鱼不对劲,一下子少了四、五千斤,便问弟弟,是不是丢了?他弟弟支吾了半天,才说:“卖了”;
“钱呢?”
“输了。”
姐姐当即就给了弟弟一个大耳刮子,愤怒的说:“你这个败家子,从小时你把房子和泡子输了,我就没好意思说你,我辛辛苦苦的给你攒钱说媳妇,说个屁!谁家的姑娘能相中你这个耍钱鬼子?”
弟弟哭诉着:“爸妈活着的时候都没有打我一下,你打我?”边说边往外跑,这一跑再也就没有影了。
大姑娘正准备外出找弟弟,乡里来了通知,让他到乡政府去一趟,她连忙赶到乡里,乡政府的干部劈头就问:“王清玉,你打鱼经过乡政府批准了么?”
“在我家的泡子里打鱼,还用乡政府批准么?”
“你家的?有证明么?”
“我有政府发给的土地证。”
“土地证?那是证明土地的,你那泡子是土地么?”
“上面写的就是泡子。”
“回家拿来给我们看看。”
大姑娘回屯取来土地证交给乡政府的干部看,他们一看,上面写的确实是泡子,还有乡政府、农会的大印。然后自言自语的说:“看来王路窝棚的土改搞的不彻底。”然后便对大姑娘说:“你这个证啊,我们当初就不应该发给你,现在没收了。”
这消息传的真快,大姑娘正在跟乡的干部据理争辩,说什么这不符合党的政策,什么违背《中国土地法大纲》的原则······云云。这周围十里八村的就有几百号人到泡子里开抢了,这些人七吵八嚷的,穿冰的穿冰,撒网的撒网,真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有的下三层网,有的下丝挂子,有的下竹篮子,还有的使长杆抄捞子,一个个都有收获,不到两、三天的功夫,就把泡子给打绝底了。等到乡政府去人接收泡子时,就剩下一堆堆的冰块子了。
大姑娘这下子傻眼了,真是叫天不应,欲哭无泪。
在这三四十户的村子里,大姑娘还算是个有文化的人,她念了私塾两年,又在长春岭街道德会学堂读过书,她找了一本《中国土地法大纲》从头至尾、字里行间的看了多少遍,咋也找不到‘土改搞的不彻底’的字样。于是她把这书本揣在怀里,收拾收拾行装,出去找个地方讲讲理。
(十一) 上访
来到县政府,这农业科给她支到民政科,民政科又给支到水产科,谁都管,谁也不管,最后还是一个民政科的干部出面,说话娘们声娘们气的,对大姑娘说:“王清玉,你回去吧,你不要在告了,你不懂国家政策,这《中国土地法大纲》第九条(乙)款有明文规定,我给你念念:“大森林、大水利工程、大矿山、大牧场、大荒地及湖沼等,归政府管理。”
大姑娘说:“你怎么光念第九条的(乙)款,怎么不念(甲)款呢?没有甲怎么能有乙呢?我给你背着念念(甲)款:“山林、水利、芦苇地、果园、池塘、荒地及其他可分土地,按普通土地标准分配之。”我在给你们接着背一段《中国土地法大纲》第十条(丁)款:“地主及其家庭,分给与农民同样的土地及财产。”
这民政科的干部一听,这个女人不寻常,真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连忙解释说:“我们现在执行的就是第九条(乙)款的政策,你说的那条我们没用上。”
“咱们不是一个政府一个政策么,怎么轮到你这里就区别对待了呢?”
“你别胡搅蛮缠了,你一个地主子弟,还要反把咋地?快走快走!不然我们叫公安局来人把你抓起来。”
大姑娘没有被吓唬住,县里告不成我到省里,省里告不成我就到中央,我终就能找到说理的地方。于是她直奔了省城(当时吉林省的省会在吉林市)。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一回大姑娘告赢了。省里有关部门的干部,客客气气的接见了她,耐心的听她汇报情况,并认真的做好了记录,给她安排吃饭、住宿。回来时还给起了车票,并留下她的通信地址,让她给一点时间,他们好下去调查一下,再做处理。大姑娘追问:“得需要多常时间?”省里领导说:“一、两个星期吧!”
大姑娘惦记她弟弟,她想利用这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再找找弟弟,干脆先不回家了。结果还是大海捞针,毫无踪影。
也就是在这个期间,村子里又发生了一件事,罗家村村长被乡政府撤掉了,理由是罗显明原来是地主家长工,土改时他当农会主任与地主藕断丝连,分斗争果实时,偏向地主,还把地主家的女儿召为儿媳,纯属阶级异己分子,必须清除之。大姑娘回到屯里,她四姨一见面就说,乡里来人找你好几次了,听口气好象要把土地证还给你,大姑娘没停脚直奔乡政府,还是收她证那个干部,把证还给了她,大姑娘反问:“这就完事了?我那泡子里三、四万斤鱼,都给抢没了,你们就一点也不负责呀?”那位乡干部说:“你这就知足吧,乡里领导为这事都犯错误了,你让我去找谁呀?你还能把我抓去当鱼呀?”大姑娘一听,这当官的都说赖话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吧!不跟他们计较了。
春节到了,她四姨要带她回长春岭一起过年,大姑娘说,这家里撂不下,你回去跟我姨夫过个团圆年吧,我在家里另有安排。这一年春节,她家可热闹了,她把本屯的鳏寡孤独的两个老人、前屯郑兴窝卜无依无靠的两个老人、西屯罗家的两个孤儿,还有一个给她看泡子的于傻子,不愿意回家,一共有六、七个人都接到自己家过年,大姑娘给他们每人都换上一套新衣服,一起包饺子、吃年夜饭,共同享受大家庭的温暖。半夜发纸时,大姑娘向大家宣布,这就是咱们的家,以后我王清玉穷也罢、富也罢,每年大伙都要回来,咱们一块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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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遇难
大姑娘听说老罗家因为她家的事受了连累,便到罗家去安慰她四叔,这老罗头一见面便数叨开来,你们这老地主家可把我们家坑苦了,这些年我越怕越麻猴吓,越躲着你们越摊事……大姑娘说:“这不是吗?我们家确实连累了你们,我寻思,党和政府有政策,现在土地证也还给我了,乡里和县里都认错了,你们家也该有出头之日了。我还想打听一下,你家大宝有信吗?”这老罗头一听,差点没气昏过去....啊!?你还惦记着我家大宝呢?闺女啊,就算我求求你了,你可饶了我们全家吧!这年头,说不定啥时候再给你们捞出来斗一盘。我可不想粘着你们家一点光了。我不当干部了,没啥了不起的,可我们家还要做一个好贫农呀!
一年一度秋风劲,寥廓江天万里霜(毛主席 <采桑子.重阳>)。
在成立互助组、初级社的头一年,大姑娘已经二十八岁了,这一年冬天格外冷,天上飘着小轻雪,刚进腊月门的一天,大姑娘清早在鬼刺牙的时候,象往常一样起床,穿上棉袄,戴上狗皮帽子,夹着一把磨得锋快的小镰刀,准备到泡子里溜一圈,顺便割回一捆条子编筐用。
当她一刺一滑的走在离沿上十几米的冰面上时,猛然刮来一股刺骨的西北风,大姑娘抱着镰刀身体一缩,双脚一滑,一个屁股蹲儿就坐在冰上,扛在胳膊上的镰刀顺着惯力一下子就割到她的大脖筋(颈动脉),鲜血直流,她马上用一只手掐住脖筋止血,另一只手摘下帽子捂住伤口,怕冻着,艰难地往岸上走,走了十几步,马上就要到岸边了,脚下又一滑,两手一扎势,把帽子甩掉,一腔子血顿时喷涌出来,大姑娘倒下了,再也起不来了。
大姑娘死了。省公安厅、县公安局的法医来了。经验尸鉴定:一,冰面滑,属本人镰刀误伤,经勘察路线,排除自杀;二,没有搏斗痕迹,排除他杀;三,处女膜完好。
按照乡里的风俗,“横”死的人不准埋进祖坟,乡亲们考虑,即便进了祖坟也和那些死鬼老地主们埋在一起,会玷污了大姑娘的清纯,于是,就把她单独埋在大姑娘泡子岸边最高处的柳树林里,让她静静地、长卧在这里,永远、永远地守望着这个泡子。
这一年春节,还是前后屯那六位鳏寡孤独的人,还有那个看泡子的于傻子,都不约而同的来到大姑娘家,他们把大姑娘的四姨替回家过年,大家不象每年那样欢声笑语,而是暗自流泪、默默无言,包着饺子、给大姑娘烧着纸钱......。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 锦琴)。又是一年清明节,有一个穿着军装不戴帽徽、不戴领章的人,来到大姑娘墓前。据讲,部队正准备提拔他当连长,派人到乡里搞外调,发现他爸爸是一个下台干部,结果,连长没提上,提前转了业,好在国家给他安排到县里一个科局当上干部,未婚。他给大姑娘坟头添了一些新土,这个季节,没有花草,他只好撅了一些带毛毛狗的柳枝,放到坟头,他如一尊雕像,伫立在大姑娘墓前,很久,很久……。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若干年以后,也不知何人何时在大姑娘墓前立了一块石碑,镌刻含有大姑娘名字的四个大字一《冰清玉洁》。有人说,这是他弟弟给立的,他在哈尔滨发迹当上大款了:还有人说这是罗大宝给立的,他在扶余商业局当上副局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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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
故事讲完了。我这个人就好刨根问底,还有几件事想知道,便问老队长:“大姑娘弟弟后来有消息吗?”
“一直到现在也没有见到影。听到几个瞎信都不可信,有人说他在哈尔滨偷东西让公安局抓起来判刑了;还有的说在哈尔滨一个工厂里上班了,还有人说,前几年有人看见他开车回来了,没跟村子里人见面就走了。
“抢鱼那天,你们屯子里的人都参加了吗”
“啥叫抢?那叫革命群众的革命行动,人家乡里都没说啥,你给定的性啊?那叫遛,遛土豆、遛地瓜的遛,你大姑娘把十来万斤大鱼打走了,我们遛点小鱼小虾还咋的?既然大姑娘泡子归乡里了,那就是大伙的了,乡里的人就人人有份,就象回自己家取东西那样仗义。”
“你这还有理论基础呢,看来,你们屯子人都去了?”
“还真没有。有个别人家的妇女和小孩子去了。我们主要劳力都没去,一是大姑娘给每家都分一麻袋还多,足够吃了;二是我们都认为,大姑娘占理,人家将来官司打赢了,我们还有啥脸面见人家大姑娘啊。可也是,老郭大把头的儿子去了,用滚钩又钩回来多半麻袋,这也叫龙王爷儿子会浮水,这孩子回到家挨了一顿胖揍还不算,大把头还让他把这半麻袋鱼扛到大姑娘家去了。”
“你和郭大把头有亲属关系吗?”
“我没说过吗?在屯子里哪有论不上亲戚的,他是我奶奶娘家的叔伯兄弟,我得管他叫四舅爷,(我说是不是得叫四舅姥爷?他说,不对!我姑姑家的孩子叫他四舅姥爷),可是他的妻侄女又是我的叔伯侄媳妇,这回你帮助给我论一下辈吧?这下子我俩又平辈了,在我们农村论亲排辈有这么几条原则:一是亲打近处论;二是先叫后不改(我就是根据这一点还得叫他四舅爷)三是各论各叫。”这老把头可迷信了,当他面别说翻船、扣娄子这类话,就连在网房子烙饼,即便是烙糊了,也不许说翻过来,如果不小心说走了嘴,他得绝你祖宗。说啥?得说滑过来;船漏了,网破了,大窟窿小眼子都不许说,得叫放亮子;打多少鱼得说快不快挡;如果打上来老鳖、王八啥的赶紧放回江里,那叫老驾,大把头口中还得念念有词,得罪您老人家了,别怪罪,别怪罪。打冬网那天,结婚的妇女一个也不许到泡子去,怕血光犯冲,因此,一律留在家里做后勤。”
“还有个问题,你说打冬网那天,大姑娘戴个狐狸皮帽子,怎么遇难那天又戴上狗皮帽子呢?”
“你是侦察员出身啊?观察的真细呀?那个狐狸皮帽子是我借给她的,羊皮袄是借她四姨夫的,这是全屯子的一个场面的事,大家为了给大姑娘壮壮精神。第二天她就还给我们了。她说这回有钱了,自己要买一顶,可她家里后来摊上了这么些事,一直到死也没戴上这狐狸皮帽子。如果要是戴上我那帽子,那大帽耳朵长,而且绒厚,能挡住脖子,还不一定出事。”
“我看你对大姑娘情有独钟,当时你俩咋不搞对象呢?”
“别瞎扯!我俩是姑侄关系,她是我们本家小姑,骨血不能倒流”况且她心里只有罗大宝一个人。
“既然你们是本家,你家咋是贫农呢?”
“土改的前两年,我爷爷抽大烟、扎吗啡,把家败个净光.....”
我冒古喧天开了一句玩笑说:“看来,你家是个漏网的大地主啊?”
话音没落,只见老队长脸刷一下红到耳朵根子,半晌才说出一句话:“你工作队也这么讲呀?前几年文革时有人给我贴大字报,就是这么说的”。
看来这句话刺了他的痛处,我连忙笑着解释说:“太对不起你啦,我开个玩笑你也当真的了,这屋就咱俩,也没外人。”
“这可不是随便闹着玩的,这可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以后你当着社员的面,可千万给我留点无产阶级面子,树立贫下中农的形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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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二)
“ 大姑娘这一死,她弟弟又没信,这房子和泡子咋整了?”
“开始她四姨给看着,转过年就成立初级社。有一天,她四姨张罗点酒菜,把屯长、工作组的、郭大把头、还有我,请到大姑娘家,说,看来王广金没年月回来了,我家还有一大些事,这房子和泡子我就交给你们吧。大姑娘活着的时候就把这个家定为前后屯六个鳏寡孤独人集体的家,这房子和泡子的归属你们定;今天我还要把大姑娘当年卖鱼的钱,跟大伙说明一下,当时收入九千五百元,后经大姑娘手花销五百元,其余九千元存在我家长春岭银行户头上,在我们油坊帐面上以股东的名义给她弟弟开个户头。前些日子,我们长春岭搞公私合营,工作组的人说,王广金是你们油坊的股东,他只要把钱投进来,就可以参加公私合营企业工作,二十年就可以返还本金,如果不愿参加,我们不强求。我们一想,这钱放着也没用,我们家也不缺钱,还是投进去,她弟弟将来一旦回来了,还能一步登天,直接就当上国家工人了,钱就顶算在企业存着,有共产党在,也瞎不了。她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小本本给我们看。我们一看,上面写着‘公私合营长春岭油米加工厂股权证,持股人王广金,股本金九千圆,后页有二十年期分配股息的小格子’。她四姨要把这个本交给屯里,我们谁也没敢接,都推脱说,还是你保管着吧。
后来成立了人民公社,又成立敬老院,当年那六个鳏寡孤独的人都归了进来,泡子也自然随着归了公社了,并成立了养渔场、渔业队,再后来修了民堤泡子不出鱼,养渔场散伙了。大姑娘的房子就是现在二队队部西边那两间。
十年以后,文化大革命来了,长春岭镇以扶余三中为首的红卫兵革命小将,造反造的可凶了,大姑娘的四姨夫在这场劫难中,也没有逃出厄运,他家在土改时本来已划定成分为手工业者,就因为在公私合营时,他家的榨油机入股,折合七百多元钱的股金,因此,对公私合营的私方人员,都在数难逃,说成是资本主义的代表,统统要游街、批斗,挨个地肃清流毒,在批斗她四姨夫时,胸前挂的大牌子也升级了,叫资方小业主;而大姑娘弟弟王广金股金近万,在长春岭小街便列入‘资本家’的排行榜,并成了在逃的资本家兼地主,红卫兵发出第一号‘通缉令’:限王广金十日内到红卫兵总部接受审查和批斗,有匿藏者,格斗勿论。我当时就纳闷,她四姨不是说当国家工人吗?这工人就是主人怎么变成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了?后来我明白了,参加公私合营工作的,不一定都是工人,是她四姨理解错了,是他们自己情愿花钱买来个‘资本家’当当。老队长苦笑了一下,继续说,我的爷爷不就是在土改前抽大烟、扎吗啡花钱买个贫农当当,这是一个道理。再以后,股本股息可汤吃面啥也不给了,她四姨找谁谁也不管了,这九千块钱打个水漂,一直到现在也不声不响了,我想,党和政府不能不讲理,早晚得给个说法”。
后记(三)
2008年国庆长假,我终于回到了梦牵魂绕的地方—扶余县伊家店乡牛营子村郑兴窝卜四社,见到了三十年前搞基本路线教育时的老队长王凤君,他带领我到大姑娘泡子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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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水面是拉林河背河,在苞米地前端是大姑娘泡子口门,涨水和退水都从这里进出,右岸是龙江省,前面两三公里处是松花江,原来几十垧的大姑娘泡子现在已经绝底了,一点水也没有了,农民在这里都开出了地,低洼的地方种玉米、向日葵、高粱,岗地种花生、地瓜,泡子底土质好,产量高。
一提起大姑娘泡子,老队长又打开了话匣子,他说:“89年长水时,这里的水比建国初期的大姑娘泡子大十几倍,方圆有几百垧,一片汪洋。如果大姑娘活着,就一定能在这里扎上箔,结果在水撤时,连鱼带水一块跑了,真可惜呀!
你看!就是前边土堆尖那里,剩个泡子底有点鱼不多。
中间这位是王路窝卜前屯郑兴窝卜的老王队长,当年给我讲故事那是后屯王路窝卜的王长金队长,(己故)是这位王风君队长的叔辈亲戚,右边这位是当年的小半拉子,现在都快五十的人了。
老队长说,薛工作队呀,这一晃三十年了,现在可不是当年了,家家户户生活都好了,都不吃粗粮了,你来了也不用吃派饭了,家里没准备,咱们上饭店喝两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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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评论
荒原斋主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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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续读完大姑娘泡子的故事,很感动人。农村的故事我很爱听,因为我从小生长在农村啊!
比如1947年搞土改时,我村一个被划为贫农的街坊,他的父亲在世时,砖瓦房分前后院,土地多顷,常年雇佣长工,牛驴骡马俱全。但他父亲去世后,他吃喝嫖赌吸--五毒俱全。不到4年父亲的遗产全部卖光。此时恰逢土改,他成了贫农,享受到分田分房的待遇。
冰清玉洁--她真好!
春节到了,问候您!
薛啸宙
按您的指引,一口气看完十四篇,一则地地道道的东北味儿的故事,一段揪人心魄的历史,一个强悍能干的大姑娘,婉约悱恻,让我唏嘘不已。谢谢大薛,这么动人的故事,岂是“成分”二字所能概括。
[匿名] kathy 0
没看够。不应该让大姑娘死。让她活过来,再写第二部,第三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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