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史阿
“剑!”
随着一声断喝,五柄长剑出鞘。
四周的灯烛同时爆裂开来,然后同时熄灭。只有这五柄长剑上层层泛起的青光的涟漪,逐渐流溢开去,充满了殿内每一个角落。
时当盛暑,殿内却可怕地起了一阵寒风。几名宫女抱住了双臂,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
而殿外一切声音,似乎也都被隔断在这青色的光幕之外;殿中,只听得见每个人心跳的声音,越来越沉重……
“先生,寡人之剑若何?”
史阿依旧澹然背手而立,低着头,垂着眼睛,他的声音像从极遥远的地方飘来:“好剑,愿闻其名。”
“其二为先王所铸:‘倚天’、‘青虹’;余为寡人以清漳水百辟而成:‘飞景’、‘流虹’、‘华铤’。如此神物,先生昔曾见否?”
“虽然利器,却非神物,”史阿把头抬了起来,“臣有神物一具,大王愿一观否?”
“寡人大愿。”
“神物之威,非凡俗所能仰视——请大王退左右无力者。”
曹丕挥一挥手,立刻所有的宫女、宿卫,都战战兢兢地倒退了出去。空旷的大殿内只剩下了他、史阿,以及那五名铁铠剑士。
史阿仰头向天,很奇怪地“呵呵呵”连笑三声:“大王请看。”
他叉在腰后的双手徒然一分,划个半圆,在胸前合抱,立刻,一道耀眼的红光出现在他双掌之中。
殿内早已熄灭的灯烛同时一亮,再次燃烧起来。弥漫四周的青光仿佛遭遇炎阳的薄冰似的,突然间融化得无影无踪。四壁火一样反射出流动的光芒,燥热得使人透不过气来。而同时,像巨钟敲响一般,庄严肃穆的低沉的声音,从史阿掌中溢出,绕着殿柱,开始不停地循环往复……
铁铠剑士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水。
曹丕双手按住几案的边沿,好像要站起身来:“此是何剑?!”
“昔欧冶子为越王铸五剑,名‘湛卢’、名‘巨阙’、名‘胜邪’、名‘鱼肠’、名‘纯钧’——此即‘胜邪’也!”
“‘胜邪’?!”曹丕瞪大了双睛,“寡人不信。可否与寡人之剑一试?”
“臣恐大王之兵难当神物。”
“得见神物之威,寡人又何吝凡剑。”
史阿点头,红光平伸,指向五名剑士:“来。”
没有人敢动。五柄长剑似乎在颤抖,青色,潮水般从剑脊上消退下去、消退下去。
史阿缓缓闭上了眼睛,右手缓缓地挥动,划半个圆圈。没有声响,没有震动,五柄长剑一柄一柄从中断裂……
曹丕瞪大了眼睛。五名剑士恍若身在梦魇之中,想要逃走,想要惨嚎,但却既不能行动,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当——”五柄断剑同时坠到地上,同时,史阿缓缓睁开了两眼,但他随即也张开了嘴——现在身在梦魇中的,是他了,他在心里呼叫,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在他的正前方,在五柄断剑的中间,在红光划过的那半个圆圈内,有一柄剑,很普通的一柄剑,完整地、斜斜地指向“胜邪”。
剑不长,也不短,不宽,也不窄,剑光流动,却也并不耀眼。四壁的红光消逝了,盘绕殿柱的钟声也停止了,气氛不再燥热,一切都恢复了正常。除了史阿,每个人的心都逐渐平静了下来。
史阿的心在狂跳,他感觉手中的“胜邪”正在可怕地颤抖着,像随时要挣脱自己的束缚,脱手飞去一样。
“汝何人耶?”曹丕往前挪了下身体,不知为什么,大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执剑的人,一个像从地下冒出来,像用奇妙的符咒从虚空中召唤出来的人,他却并不感到惊疑或恐惧。
史阿这才发现,原来那柄普普通通的剑,执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手中。这个人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和手中的剑一样,他没有一点可以引起别人注意,可以值得别人描述,可以留给别人回忆的特征。
他在笑,他的笑也普普通通:“吾来此,只为一睹神物——‘胜邪’,果然名剑。”
“汝之剑不惧‘胜邪’,不识何名?”曹丕又往前探了探上半身。
“无名,”无名之人举起了无名之剑,“吾取恶铁、粗炭、钝水,一淬即成,聊以防身而已。”
史阿的右手,开始随着“胜邪”而颤抖。
“其有道乎?”曹丕终究是个聪明人。
“何所谓道欤?”无名人又笑了,“山不过土而已,江不过水而已,星不过火而已,‘胜邪’、‘纯钧’,原亦不过金而已。天地用物本无名,何求淬炼而名之?”
“是有道也!”曹丕终于站起来了。
忽然,史阿轻呼了一声,他已经再也把握不住那柄“胜邪”了,红光猛然脱手飞出,斜斜地划道曲线,坠落在无名之人脚前。
“神物臣于君矣,君可取之。”曹丕指了指“胜邪”,不无羡慕地说道。
无名之人摇一摇头:“天下本无臣,奈何欲天下臣之?”他低头望了一眼“胜邪”,那红光胆怯似地倒退了七八步,滑到曹丕的脚边。
曹丕和史阿同时望向这神物,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无名之人和他的无名之剑,都仿佛融化在虚无中似的,消逝不见了。
“天下有是剑欤?”史阿长叹,侧过身去,不再望“胜邪”一眼,“臣誓不再谈剑矣。”
“天下有是人欤?”曹丕也长叹,侧过身去,不再望史阿一眼,“寡人誓不再谈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