搅团

离家七八百米的市场里有卖搅团的小店，闲着没事，几乎一周去一次。店不大，三张桌子，四五只圆凳，人不多，几个白发老人，老板和老板娘也是近七旬的老人。我一去，老板点头，打个招呼“来了，坐”，我忙着点头，找个空位坐下。熟了，不用多说话，稍等几分钟，面前就摆上一老碗热腾腾的搅团。包谷面做的，金黄色的一团，浸在浆水汁子里，四周飘着一些青绿的韭菜，油泼辣子一浇，红绿黄倒也鲜艳，传说中的水围城，着实有几分诱人食欲。说起来这家的搅团也很地道，是传统的做法，但我总感到美中不足，比不上老家街上麦面搅团的劲道，更赶不上母亲做的搅团入味。小店的搅团能解馋却不能尽兴，有点遗憾。

小时候就爱吃搅团，一直到现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天生的命呀！记得小学时，谁的数学题不会做了，老师便敲几下脑袋瓜，责怪道：“是不是搅团吃多了？脑子里都成浆糊了，燃的翻不了交”。能翻交，是方言，指的是头脑灵光， 能识破迷局，懂来龙去脉。我本来就有点憨笨，心想，完了，搅团吃多了，化了，就是浆糊，堵住了心窍，考试只能得鸭蛋了。那个年代，还没听过什么补钙补锌，也没有什么脑黄金，脑白金，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惆怅之后，贪嘴照旧。所幸，这搅团并未蒙蔽我的心智，我一如故乡崖畔的野枣树，在贫瘠的土壤里自由自在又糊里糊涂的疯长。并且一路吃着搅团，跌跌撞撞的上了大学的数学系，毕业还做了费脑伤神的数学老师，一眨眼，三十年过去了，至今这脑子运转正常，也不输一般人。

其实，爱吃搅团的人不少，即使在外面混的好的人。记得小时候，父母去地里干活，我放学一开门，邻居家的两口子过来借东西，男的在一个研究所上班，一头沉，媳妇在老家耕耘着农田。他俩望厨房的案板上一瞅，欣喜，原来是上午打好的搅团晾着，光滑如凉粉。嘴里说着：“好东西，给你爸妈说说，我们带回家尝尝”，便捉起菜刀，砺下几大片，找个大老碗，装的满满的，喜滋滋的端走了。我当然不会阻拦，家里的饭菜被人夸奖，被人讨要，那是很值得自豪的事，再说，农村邻里之间，串门吃饭，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赶上饭时，倘不留人，那是会被称为吝啬鬼的。当然，都是有心人，还碗的时候，里面也少不了几个糖果什么的。

母亲姊妹几个都爱打搅团，我的表兄弟姐妹也自然爱吃搅团。走亲戚时，问想吃什么？常常听到嘻嘻的笑声“搅团”。搅团好吃不好打，是个技术活，有的姨擅长打一水搅团，母亲则爱打二水搅团。前几年，我突然自己想学着打搅团，于是在微信群里请教，宛如一颗炮仗扔进柴火堆里，群炸了。几个妹妹难得有机会给“老师哥”上课，争相献策，你方说罢我登场，真的是倾囊传授，诲人不倦。嫌文字麻烦，语音全程指导，七嘴八舌，意见不一，把我听的晕头涨脑，乱了手脚。几个表弟看热闹不嫌事大，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各个仿佛也化身大厨兼美食家。最后还是当老师的表妹说的最清楚，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讲者生动，听者明白，也易于操作。终于我这个笨学生第一次完成了“打搅团”这一历史壮举，最后的成果还是让各位老师及观众点赞。

以后的日子里，闲了，也打搅团，水平提高了不少。回了老家，自豪的说自己能打搅团，母亲摇头，眼神中充满了不相信“你能打搅团？你能吃搅团”，瞧不起人呀！说的好，不如做的好，试试。于是和母亲一起打搅团。菜就不用说了，备好搁一边。然后盛一盆清水，撒几把面粉，搅匀，做面芡。水烧开，倒入面芡，用擀面杖朝一个方向搅，稀稀的面糊在锅里翻滚，一个个气泡炸裂，搅起来也轻松。搅上一会，盖上锅盖，小火熬，只听的搅团在锅里咕咚咚响，等上十几分钟，揭开锅，雾气腾腾，又开搅，一边搅，一边不断的加入面粉，一边添水，这就是二水搅团。到最关键的时刻了，一定要用力搅，否则就是一锅小疙瘩。我猫着腰，抡圆了胳膊，数着数，开始还如龙似虎，翻江倒海，渐渐的两臂力衰，动作慢了下来，这搅团死死缠着擀面杖，让它举步维艰，我搅不动了。母亲喊姐的名字，实际上是叫父亲，我气喘吁吁的说，八十岁的人，能搅动吗？母亲说，“你不会搅，只会出蛮力”。父亲趿拉着鞋 ，进了厨房，抢过我手里的擀面杖，只见他贴在锅边，身子弯下，晃动，面团跟着擀面杖在锅里旋转起来，如老将黄忠，把大刀耍的如雪花翻飞。不服不行呀！父母的身体不错，与他们常年累月的体力劳动有关，与所谓的养生之道无关。

一会儿功夫，母亲说，行了，父亲直起身，淡定的放下擀面杖，手抹一下头上汗，出去了。盖上锅，再小火熬一时，开锅，热腾腾的搅团新鲜出锅了，案板上晾一部分，母亲和我碗里各盛一块，打算水围城。用漏勺给父亲漏出搅团鱼鱼，一年四季，他爱吃凉拌的鱼鱼。当放入红红的萝卜丝，金黄的豆腐丝，嫩嫩的蒜苗，翠绿的菠菜，浇上醇香的农家醋，泼上浓烈的蒜辣椒，这搅团便是人间最好的佳肴。

我已五十多了，父母在，便是人生的幸福。还能吃上父母做的饭，更是天大的幸福。外面的饭菜，好是好，吃的多了，就倒了胃口。搅团一样的家常饭，吃的再多，却是越吃越香，老了越爱吃。也许，我们的胃口还留着童年的记忆，我们的身体也在时时提醒着我们 ，平平淡淡就好，自己适合吃什么样的饭，自己要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