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时

寡嫂

2022-11-30  本文已影响0人  茶点故事

正文

沂王的遗物由本宫处理,包括你。”

时隔许久,再次见到小叔段明栩,他便在我夫君的葬礼上,冷冰冰地同我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从南齐嫁来和亲,可我的夫君,却被面前这个男人夺了储君之位,打发去了封地。

夺储失败,却能侥幸不死,我本以为是段明栩念及兄弟之情,给了我们一线生机。

可我的夫君还是被毒死在了府中。

如今尸首归都,太子段明栩过来吊丧,并说要处理我夫君的遗物。

南齐皇室,至今没有派人来接我,哪怕一个口讯也无。

我仰视着高高在上的段明栩,他的眼神在漠然之余还混杂着轻视。

处理我?”

灵堂凄清,可闻落针,倒显得我声音冷漠铿锵。

段明栩道:“陪葬吧。”

我养过一只兔子,它死掉后我叫丫鬟随便埋了,都没这么干脆的。

王妃伤心过度,一病不起,不治身亡。”段明栩不等我驳,他用短短数字,裁定了我的余生,随即转身而出。

我立即提笔写信,恳求南齐派人来接我回去。

明知不可能会在夫君入土前将信送到南齐,可我还是遣人送了。

无论如何,我得先活下来再说。

许是那封信写的情真意切的缘故,没过几日,我竟等到了南齐的回音。

他们在信里说,接我的人马已经启程。

我握着信的手微微发抖,好似抓住了从地狱边拉我上来的绳索。

我拿着信,急切地闯入了东宫。

满殿的旖旎气息中,段明栩发丝散落,衣领已经被挂在身上的美娇娘扯乱,露出分明的锁骨。置酒的案前还有水蛇一样的女子跳舞。

十足一个昏君模样。

段明栩见我闯进来,面不改色地挥了挥手,舞女便停下来。

不必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都是别人送来的,从前皇兄没成亲时,也这样。”段明栩冷冷道。

南齐说要接我回去。”

我知道。”段明栩道。

我怔滞一会,片刻后恍然大悟,他必是看过我的信了。

段明栩挥了挥手,身边的人尽数退下。

他折身,食指扣了扣案上的一封信,“连帮你求情的信都是我让人送去的,你原先写的,在这。”

你写得太不情真意切,”段明栩道,“看不过眼,帮你改了一封——只是,你不想陪葬,早些说出来就是。”

我心头涌起一阵恶寒。

他一身明黄,高高在上,却又衣冠不整,满目桀骜。

我的夫君宽厚仁慈,不知比他强上多少。

怎么就被他斗输了呢?

可我不能透露出一点忤逆,我缓缓低下头,沉声道:“那就请殿下高抬贵手,放我回到南齐吧。”

段明栩狭长双眸好似狐狸,“皇兄死了,你没有依仗,南齐此前亦不念旧情,你无人可靠。嫂嫂,就算回去,你可知你的下场?

人尽可夫,人尽可骑。”

他说得十分露骨。

我微微一惊,不须辨这是真话假话。

我识相地跪下来说:“多谢殿下关照。”

座上人久久不言,大殿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段明栩的目光正落在我的手臂上。

跪下时袖子被稍微捋上去一截,露出半截手臂来,那里被一条条像蚯蚓的伤痕缠绕着,触目惊心。

嫂嫂,”段明栩第一次气息不稳 ,“他常打你吗?”

我把袖子扯好,低头不说话。

段明栩走下来,弯腰时有垂落的发丝坠在我的肩上。

他随意地撩了撩我的衣袖,看清后道:“是新伤。”

然后突然就笑了。

我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恰好对上那双透着意味深长的眼睛。

嫂嫂,”段明栩说,“我知你与皇兄琴瑟和谐,却不知如此情深似海。”

我很小就没了生母,我是养在皇后宫里的。帝后闲时喜欢逗我,在他们面前,我开心时就要张扬地笑,委屈了就要生硬地发一场脾气,他们喜欢看到可怜兮兮的我被安抚展颜的模样,实现他们高傲的善心。

段明霄死的时候,我喝了整夜酒,醒来时手臂上就多了累累的伤痕。

等南齐使者一来,新伤也变旧伤了。

旧戏重演罢了,这我熟悉。

就在段明栩夸我「情深似海,不惜自伤」的时候,我朝他笑了笑。

透过他的瞳孔,我看到自己的神情甚至有些得意。

这样不好。

我敛起笑容,恭敬道:“既然殿下已知此事,我便不再叨扰了。”

别急。”段明栩转身回到座上,随手拎起酒壶递给我,道:“她们品不了这酒,你来。”

我举起酒壶,仰头就喝。

喝得太急,被呛得直咳。

段明栩看起来有些自讨无趣。

我擦了擦嘴边,说:“这酒是南齐运来的。”

难怪他说我能品。

可我不喜欢喝酒,所以在段明霄喝下数杯掺了毒的酒时,我因一滴不沾而安然无恙。

段明栩这才正眼看我,道:“的确。”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是想嘲讽我,南齐送得来进贡的美酒,却要我声泪俱下的求情,才能送来一封接我回去的家书吗?

段明霄下葬的次月,南齐使者如约而至。

主使是安王世子,我们从前有过来往,我知他心地素好。

果然,安王世子看见我了无生气的模样时,皱着眉叹气。

我问他:“在接我回去这件事上,皇室有无顾虑?”

世子看了看我,犹豫一下才道:“和亲的公主一旦丧夫,不是出家为尼就是陪葬,少有接回母国的先例。”

所以呢?

世子又说:“但公主可以放心,皇族有了新打算,接公主回去也有回去的好处。接了公主回去,皇室就可以送另一位公主过来。”

嫁给谁?”我问,“段明栩?”

世子点头:“其实当初急了些,等局势明晰再送你过来,便不至于今日这样了。”

若有早知,我还能救段明霄一命,也不至于守寡。”

说到“守寡”,世子眼神一动。却见我若无其事地掰着白果,亦没有多说什么。

沉默了片刻,他才开口:“臣听说,公主回去可能也还要嫁人的。”

哦,还要嫁。

见我不言,世子也不再多说。

然而当段明栩前来接见使臣,世子正式开口,说要接我回去的时候,段明栩的神情却显然变得惊讶起来。

是吗?”他不无困惑地说,“可本宫记得,公主前几日才来恳求本宫,说定要让她为亡夫守陵,以表哀思?”

段明栩看向我,眼色微妙,“不是这样吗?”

无声无形的压迫感倾覆下来,我看着他完美无缺地表演,才明白我再次被他戏弄了。

他似乎执着于玩弄我,看我心急,看我自乱阵脚。

世子语塞,却仍旧想替我说话。

我暗中扯了扯世子的衣袂。

世子临时改口:“所以烦请殿下让人安置得妥当一些。”

似乎无论是留北楚还是回南齐,都是被人安置来安置去的。

我低着头绞手帕,突然觉得嗓子干噎。

守陵,守陵。

一句话,我被安置到了皇陵。

来到皇陵,除了能落得一个好名声,还能落得周身清静,吃穿也是有人料理。

只是——我环顾四周,这幽暗又静寂,一个人待着待着很容易疯掉的。

可是在我还没疯的时候,段明栩先疯了——

我竟然能在皇陵看见他的身影,真是“阴魂”不散。

殿下来这做什么?”

父皇说我不通人情,”段明栩问,“你觉得呢?”

若有人来问,我会说殿下体贴人心。”

段明栩:“嗯,是了。我皇兄当日就是没有你这样的眼色。”

所以你才杀了他?”

嫂嫂,”段明栩眸色微暗,“你是疯了吗?”

殿下别生气,”我对段明栩笑,“殿下口渴吗?使臣走前留了许多新酒给我。”

段明栩紧盯着我,道:“好啊。”

我斟上酒,递到段明栩跟前,只需他张张嘴巴,这酒就能入喉了。

可段明栩却突然控住我持杯的手,猛地将我拉近,反将酒杯往我唇边送,这一瞬间带着浓烈的侵略性。

我紧紧闭着口唇,不肯让这酒沾到我。

你不敢喝是吗?那你还敢让我喝?这是你们南齐的酒,你会闻不出来有哪里不对吗?”

可我夫君段明霄死时,我还真顾不上去寻思他喝的是哪里的酒,直到在东宫喝了那一口,我才想起来他喝的也是从南齐送过来的。

可那边送来的酒,向来只供皇室享用,我夫君的那一份,还是从王都拨出来的。

不仅是那份酒有毒,连这份也有。

前者是北楚王都中人下的毒,我这份,却是谁下的呢?

来接我的世子吗?

就因为我已经毫无用处?

好啊,母国想杀我,我便想拉着段明栩一起,闹出个塌天大祸来。

我头一侧,段明栩的手一松,酒杯就落了地。

段明栩的神色十分平静:“嫂嫂,活着还是有活着的好处的,你别往死路上撞。要恨便恨,别把命给搭上了,这可是你百般求来的。”

现在不恨了,”我看着他,笑出来,“感谢殿下让我来守陵,这也许是我能呆的最安稳的去处了。”

段明栩戏谑道:“可是,我打发你来守陵,却是想让你受折磨来的。皇兄死得轻易,他未还完的孽债总要有人来偿的。”

明霄从前和我一一说过他与段明栩之间的过节,互相倾轧算计都是常事,早就已经撕破了脸。

我还问明霄,段明栩会不会追到封地来杀他。

明霄说不会,因为陷在泥泞里比死更可怕,段明栩爱看。

我顿了顿,葱指慢慢抚上段明栩的手背,指腹滑过他的肌肤,“只是守陵就可以了?”

段明栩抓住我的手腕,微微笑道:“嫂嫂,皇兄从前还在王都的时候,在府里置了密室,你告诉我如何进去,我就送你回南齐。”

我不知道。”

段明栩折身过来,附耳道:“可我知道是谁杀了皇兄。”

我一怔,苦笑道:“那又如何?你能帮我报仇?还是我能提着刀去砍人啊?”

他看着我,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们绕了几句,他便很快就走了。但如我所料,他绝不是来和我闲聊这么简单。

他走之后,有宫婢过来给我处理手臂上的伤,顺带着给我沐浴梳妆。

夜里,我被送到一处宅子里。

明霄还在时,对我以礼相待,告诉我宫门之外还有山海江流,广阔平川,要活着,要活得快意自在。

明霄临死时,竭尽全力交代了我最后一句话:去讨太子的怜悯,只有他能救你,免你落难。

拿什么来讨好呢?

他知道我只剩什么,可他不介意。

因为段明霄不爱我,他那王府里的密室放满了他挚爱的画像,心里丝毫没有我的立足之处。

我全身笼着似有若无的花香,缓步走近面前的大床。

幔帐一掀,只穿着寝衣的段明栩映入眼帘。

他平静地看着我:“上来。”

我爬上床榻,右手慢慢地抚上他的领子,却忽然一用力,推开了他。

嘭一声,他的背撞到床边。

我笑道:“段明栩,你真是来者不拒。”

他却脸色无愠,“嫂嫂主动送上门,确实拒不掉。”

他将我拉近,扯下我肩头的轻纱,一点点地低头埋进我的颈项,轻声道:“好香啊。”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到底是血脉相连,他和我的夫君无论眉眼还是骨相,都如此的似而不同。

他更加刚毅,鬓如刀裁,眸色深邃,身上有淡淡的冷香。

不经意间,我的脸颊轻轻地和他的耳畔擦了擦。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他。

到底是血脉相连,他和我的夫君无论眉眼还是骨相,都如此的似而不同。

他更加刚毅,鬓如刀裁,眸色深邃,身上有淡淡的冷香。

不经意间,我的脸颊轻轻地和他的耳畔擦了擦。

轮到我被猝不及防地推开了。

段明栩换了一副脸色:“出去。”

出去之后,我笑得肩膀都在抖动。

明霄啊明霄,你真是高估了你的弟弟。

我又继续回去守陵。

第七日,又有人不请自来了。

这回是夫君画像上的女子,叶湘儿。

她亲自拎着食盒过来,温声道:“都说你是自愿来这里的,可我不信,是太子狠心,逼迫未亡人沦落至此。”叶湘儿用最温柔的语气撂最狠的话,“也真不怕被人戳背脊梁。”

我捉摸不准叶湘儿是被谁派来的,只随口说一句:“去哪都一样。”

叶湘儿轻轻叹气道:“可也没有比这儿更糟的去处了。”

我凝了凝神。

叶湘儿再问:“你果真愿意在这里枯守着?纵使你再放不下明霄,也不是耗在这儿的理由。”

我笑着问:“难不成你能送我回南齐?”

南齐的使团已经在回程路上了,这会子赶不上的。可你若不介意此后过得平凡些,哪儿去不得?”

我略明白了,“你要同你们的太子作对?”

叶湘儿却未正面回应我,只道:“明霄是个可怜人,你也是,我虽是旁观者,心里却很不好受。”

她说的句句在理,然而我却没有答应。

叶湘儿露出遗憾的神情:“既这样,我也不强迫你,我还会来给你送东西的,希望到那时,你……还好。”

她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撞到桌角,佩戴的香囊掉下来。

我顺手帮她拾起,看见了香囊上绣着明霄的小字。

他们俩是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我还记得,明霄在封地时与她通过一次信,他给我看过,信中没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甚至可以说只是疏离的问候。

她是明霄信任的人,我或许可以相信她。

我答应你。”我抬头说。

叶湘儿接过香囊,淡淡地笑。

叶湘儿很快便再次出现了。

她心思缜密,早就做好打点事宜,带我出去也带得轻易。

在马车上时,我刚撩起车帘片刻,叶湘儿看见了我露出的手臂上的伤痕,她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我笑笑不说话。

叶湘儿皱眉道:“莫不是段明霄打你?”

我点点头。

叶湘儿脸色微变,她渐渐攥紧了帕子,眼神里掠过一闪而过的暧昧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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