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梁实秋:从这里,奔向不同的命运(二)
命运的短暂交会
1940年,老舍与梁实秋终于会面了。
当时,老舍在北碚筹备新的“文协”办公地点。在友人的引荐下,梁实秋拜访了他。
虽经过了1938年关于抗战文学的笔战,可两个性情中人会面之后,不仅不计前嫌,而且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这之后,二人就时相过从,成了朋友。
1943年,老舍一家定居在北碚。两人住得近了,更是来往频密。
老舍的夫人胡絜青刚到重庆,一时没有工作,一大家子生活颇为困难。梁实秋就推荐她到国立编译馆做编审工作。
那时候,国立各机关和“文协”经常组织宣传抗战的文艺活动。老舍一口京片子,喜爱民间曲艺,又惯来是积极分子,当然要时常登台表演。
他不仅自己登台,还要拉上梁实秋一起。
在二人故居的展览中,都收入了下面这张漫画:
这是漫画家丁聪所绘的《老舍演双簧》。好多人误以为这画里画的,就是老舍和梁实秋,其实不然——前面扎小辫儿的,确是老舍无疑,但他身后藏着的那位,其实是有名的滑稽大鼓艺人富少舫,也是他的一位好朋友。
老舍与梁实秋一同出演的并不是双簧,而是相声。
1944年,北碚各机关团体发起募捐劳军晚会。老舍自告奋勇说一段对口相声,选中梁实秋做他的搭档。
梁实秋是北平长大,相声听过不少,但没有登台说过,于是连连推辞。老舍说梁若不答应上台,他也就不演了。梁实秋熬不住软磨硬泡,只得勉强同意。
老舍对相声很有研究,能把老相声全本大套地背诵下来。他很快就把《新洪洋洞》和《一家六口》两个段子默出来了,与梁实秋一同排练。
排练时,他叮嘱梁实秋说:
“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副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住观众的注意力。说到紧要处,斩钉截铁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喝彩声,哄堂大笑。”
果然,他俩合说的相声,相当成功。他们连说两晚,头一晚由老舍“逗哏”,梁实秋“捧哏”,第二晚相互对调。上演的时候,他二人走到台前边,泥塑木雕一般绷着脸、不开腔,片刻过后,台下观众已是笑不可抑。
梁实秋多年后回忆说:老舍认为老相声经过了千锤百炼,“已到了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损益”。后来,因为他再三坚持,老舍才同意在用折扇打他头的时候,只略微比划,不会真打。可是,到了第二晚真演到这一出时——
“老舍不知是一时激动忘形,还是有意违反诺言,抡起大折扇狠狠地向我打来,我看来势不善,向后一闪,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镜。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掌向上两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来的眼镜,我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喝彩声历久不绝。有人以为这是一手绝活儿,还高呼:‘再来一回!’”
曾有人因为这精彩的一幕,判断他们二人的相声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殊不知这是二位业余选手的一时失手。
这样的失手当然无法再来,而那一晚的开怀大笑和掌声雷鸣也成了无法重复的回忆。那次他们的合作,就是最后的一次。
不知你想过吗,若有了时光机,你会去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
——我的愿望很多,其中的一项,就是要回去听那一晚的相声。
奔向不同的结局
命运的短暂交会之后,他们各自奔向不同的结局。
抗战结束,梁实秋离开重庆,到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利用课余,他重拾起中断八年的莎士比亚戏剧翻译工作。
这项工作是在胡适先生的倡导下开始的。1930年,胡适物色了梁实秋、闻一多、徐志摩、陈西滢和叶公超五个人,一同翻译《莎士比亚全集》。后来,其余四人陆续退出,只有梁实秋坚持了下来。
抗战前,他已译出四部悲剧、四部喜剧。抗战结束后,他凭借一己之力,继续这项浩大工程。直到1968年,他终于在台湾完成了莎士比亚37部剧集和3部诗集的翻译。
这项翻译工程前后花去了他38年的光阴,却也使他的晚年充满了荣耀——他是汉语世界译完《莎士比亚全集》的第一人。
梁实秋把他在台湾的住所也命名为“雅舍”,并继续创作雅舍系列散文。直到1986年,他还出版了散文集《雅舍谈吃》。
1987年11月,他以84岁高龄在台北病逝。
如果说梁实秋的后半生如同江流入海,日趋宽广、平坦、和缓。那么,老舍的后半生则如大江冲进高山峡谷,急湍胜箭,猛浪若奔,直至这汹涌的急流在1966年8月24日,戛然而止。
头一天遭受到严重冲击、侮辱和殴打的老舍,选择在太平湖结束了生命。
有人说他的死是为殉道,有人说是出于激愤,也有人说是因为悲观绝望。他没有留下遗言,他最后一刻的想法,成了谜。
梁实秋在回忆文章中悲痛地说:
“像老舍这样的一个人,一向是平正通达、与世无争,他的思想倾向一向是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他的写作一向是属于写实主义,而且是深表同情于贫苦的大众。何况他也因恪于形势而写出不少的歌功颂德的文章,从任何方面讲,他也不应该有他那样的结局。然而,不应该发生的事居然发生了。”
老舍始终努力地走在时代的前列,然而,他仍然没能避免为时代的洪流所淹没、覆顶。
在被淹没的时候,他是否有过一丝后悔?后悔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失去了太多的自我?后悔在宣传机器的轰鸣中,失去了他最可宝贵的、文学的本真?
我们再也不会知道答案。
王小波在《知识分子的不幸》一文中也提出过一个问题:什么是知识分子最害怕的事?
他给出了他的答案:
“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谓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头认罪,承认地球不转的年代,也是拉瓦锡上断头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杀的年代,也是老舍跳进太平湖的年代。”
此言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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